08 潜龙勿用穴蛇飞(第5/15页)
其实后世研究者却不明白,此处备忘所指的,并非日寇,而是老漕帮万老爷子麾下各旗舵堂口应募而来的八千壮勇。所谓背水,即隐指“三点水”之水。江东,则是用项羽率八千江东子弟兵转战天下的故实。这样解来,“以免变生肘腋”才有了着落。
在大元帅的算盘上,万老爷子这八千人当然不能编成一整支部队,倘若如此,他们决计不会听任中央军节度。这样任其自成一劲旅,非但不足以制敌,恐怕还有节外生枝的顾忌。于是从这三句备忘所衍生出来的做法是:先将这八千人打散,分别隶属廖、王、霍三个不同的军。再密令各军长分别将麾下这二三千人派属不同师部队或者独立旅。其殊途而同归者仅一点:他们全数派赴刘家行、高桥以迄于罗店这一条公路上的最前线。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三十日,国军第七十七师正面的万桥严家大宅为日军第三师团藤田进之部所突破。十月一日,日军再兵分三路,往东南、正南与西北分别挺袭。其中东南向出击的一支打下刘家行阵地。仅此两日之间,老漕帮光棍几乎全数阵亡。可又如何得知这些光棍几乎全数阵亡呢?
原来老漕帮八千壮勇虽然拆散,各人早领有万老爷子旨谕:从戎之后,无论人如何编制部署,仍须有一辨识光棍的认记,以便相互照应。可八千人数量虽说不小,一旦穿上制服、混编在十万大军之中,哪里还能彼此说长道短、盘东问西呢?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偏逢着当时国军武装并未齐备的阶段,各军连雨衣都无力置备,是以投军人丁皆须随身自备雨伞。老漕帮这些精丁入伍之前,便皆购置了同一伞号的油纸伞。这伞号叫“老顺兴”,本是帮中的一爿物业。此店所制之伞伞头特粗,伞皮近外缘处有一圈朱漆。为了表示响应漕帮投军的义举,老顺兴的店东特别赶工制作了八千把朱漆圈特别宽大的纸伞,供应光棍所需,还给打了个二五折。买伞钱则是由万老爷子私账给付的。
淞沪会战自八月九日开打,到十一月九日淞江被陷,其间历时九十二日,要以刘家行阵地一战最为惨烈。有那老漕帮日日潜入战区侦伺军情的探子事后回报:仅十月一日在刘家行一地所捡回的老顺兴伞头便装足了两大麻袋,倒出来一数,一共有一千八百九十多个。
可就中有那么一拨探子,其实是投帮前即已结拜的异姓兄弟。年长的叫施品才,年少的叫康用才。外号人称“哼哈二才”的便是。这两人平时即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入帮后分别投在两个不同的本师门下,依旧交好如昔,几乎到了须臾不可分的地步。由于哼哈二才所练的都是轻身一路的功夫—这一路功夫可以远溯至清代雍正朝的江南八侠之第七侠白泰官—有踏苇渡江、拂露穿林的身段,是以二人虽然隶属正道堂,却一向调派在万老爷子身边差遣。上海保卫战事初起,万老爷子便命二人随时往刘罗公路的前线打探军情。到了十月一日这一天,哼哈二才三更天起程,不到半个时辰已深入刘家行国军阵地。刚及拂晓,阵地却告失陷了。二才兄弟谨遵教诲:非打探出个敌我虚实究竟,不可贸然涉险参战。所以只神出鬼没地用暗器打杀了一二十名日军作罢。就在暗器行将打完、日军呼啸而过、往正南方廖磊行营处集结之际,施品才听见瓦砾底下几支横斜竖倒的木梁深处传来一阵阵哎哎呼唤之声,似猫啼、又似猿嘶,遂当下叫过康用才来,齐手移开屏障,才发现一个身背老顺兴雨伞的光棍已经残肢断首,胸前却裹着个呱呱啼叫的婴孩。
这一日近午,哼哈二才一个背着两大麻袋的伞头,一个怀里揣抱着那婴孩,施展起看家本领,便犹似一阵风中之烟、雾中之影般地回到上海小东门祖宗家,当下上禀万老爷子,说是在战场上拾回光棍弟兄怀中婴孩一名,谨候发落。
这婴孩自然不会是那阵亡光棍的骨肉。可是烽火遍地、兵马倥偬,恁是一个铜浇铁铸的汉子、逞勇斗狠的莽夫,却也晓得拼死翼护一个小小的婴孩。无乃是这孩子命大,还能在哼哈二才手中逃过重重火网的封锁,这就更不可谓不奇了。万老爷子立刻垂问:“可知那阵亡光棍的名姓?”施品才道:“只见名牌上有个血肉模糊的‘臣’字。”康用才道:“应该是被日军重炮弹片削去了头、脚,所以连只字片语也不曾讨得。”
“看来不是这光棍的孩子,他却能在临危之际视如己出、拼死护卫—”万老爷子慨叹连声,久久才道,“这孩子便姓万吧,给他起个名字叫‘熙’,以示不忘在战火之中,曾有个叫什么‘臣’的人救过他的一条小命。”言罢便捧起那孩子仔细端详,见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只十斤不到的重量、三月未足的生辰,骨架体势却极其清健。万老爷子手下稍一运劲,不意却在那孩子的后脑勺上摸出了一方奇凸之物,如石之尖棱、如斗之角铁,登时指尖传来一阵灼热之感,却转瞬即逝。万老爷子再仔细一摸,那奇凸处倒又显得圆滑光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