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

这并不是典型的蒙古营帐,更像是个小小的佛堂。

一卷白衣观音像挂在营帐的正面,像前是个小小的香案,放着一个青铜的香炉,上面点着三缕清香。这营帐小而整洁,清净而安寂。

相思跪在香案之前,闭目祈祷,那沉沉的香烬中,一缕余烟袅袅而上,将她纤细的背影衬托得有些肃穆。

她并非为自己祈祷,而是祈祷荒城五百百姓能从此不再承受神明的震怒。

她相信,冥冥之中,他们的福衹已然系于她身,所以她的祷告是那么虔诚。

杨逸之住了脚步,这份虔诚让这个营帐成了圣地,他无法打破其中的宁静。

他欲言又止。

相思似乎感到了他的到来,却没有回头。

唯有她鬓间的一朵青色小花,宛如受伤的蝴蝶般,轻轻战栗着。

温婉,纤弱,与当日赠送给他的那朵一模一样。

她曾说过,青色会保佑她平安,却不知能否在这荒凉的草原上,再度应验?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相信天命的存在么?”

杨逸之无言。这句话,很多年前,他曾经一遍遍问过自己。

他知道问这句话时,自己曾是多么迷惘。

相思似乎早就知道他不会回答,幽幽道:“你相信这世间真有莲花天女么?”

——有的,那就是你。

杨逸之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相思的问话,让他觉出一丝凄凉。

相思道:“但荒城的百姓必须要莲花天女。如果这世间没有莲花天女,那他们就将失去一切生命与希望。”

余烟袅袅,依稀看出她单薄的肩头在轻轻颤抖:“我与把汉那吉立下约定,我跟他去见他们的大汗,充当他们的人质,绝不逃走,只求他饶过荒城百姓……”

她的声音很温柔,却也很坚决:“所以,我不能跟你走。”

杨逸之身子骤然一震,他的目光中透出淡淡的些悲哀。

莲花天女,那只是重劫的谎言,可为什么,你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成就这个谎言?

但他知道,自己已无法带她离开。因为相思的神情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杨继盛。他的父亲杨继盛。

当日杨继盛宁死也不跟他逃走,那时杨继盛的固执,一如此时的相思。

为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

杨逸之艰涩一笑,他的笑容却仍是那么温暖,让他憔悴的脸上也有了淡淡的血色:“若我能说服把汉那吉,无论你留不留下来,他都不伤害荒城百姓,你跟不跟我走?”

相思突然回过头,怔怔地看着杨逸之满身的鲜血与尘土,眼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她怎能不知道,眼前这个微笑着的男子,刚刚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厮杀,才能站在她的面前?她怎能不知道,他的笑容下掩藏了多少痛苦,多少失望?

一句“不肯走”,让他多少心血付之东流,让他多少次浴血奋战变得可笑。

一切只是因为她的坚持。

她起初一直不敢回头,就是不忍心看他眼中的失望。

她本以为,他会因她的话而愤怒。他本应该嘲笑她的固执、她的倔强、甚至她愚蠢的善良。或者,他会愤然离去,或者他会苦心劝她,或者他什么也不会说,只强行将她带走……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微笑着问她,如果他能说服把汉那吉,让他放过荒城居民,她肯不肯跟他走。

这是他的尊重。

他守护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还有她的信念,她的理想,她的尊严。

然而,既是相思再单纯,也知道这个“说服”会有多么危险!

那是比从千军万马中救走她,还要危险百倍的使命;那是就算天神降临,也无法克服的困难。

其中的凶险,或者已与死亡同义。

她不肯跟他走,本意是让他死心离去,又怎能让他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

她心中惕然一惊,摇头道:“不……不可以!你不能去求他!他们想利用我公主的身份,要挟朝廷。但他们不知道一件事,我其实……”

杨逸之轻轻摆手,止住了她的话:“等着我。”

他转身出了营帐。

等着我,那便是山海一诺。

帐外是万千铁军。

杨逸之抬头,金帐之前,那幅白色的战旗被风卷动,烈烈飞舞。那是他赢得的尊严,而现在,他必须要将这尊严践踏,因为要营救公主,只有一个办法。

捉住把汉那吉,逼迫他许下诺言:释放相思,不再进攻荒城。

杨逸之并不想如此,但又必须如此,所以,他只能浩然长叹,目光移离那卷白色。

一步,他缓缓踏了出去,然后,是另一步。

蒙古兵并没有太多阻拦他,因为白旗仍在,杨逸之教授赵全李自馨的一剑之威也仍在,那是恩义一剑,最为江湖汉子所钦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