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马逸 第七章 江天漠漠鸟双去
一匹骓马行走在伊吾城北去的路上。城北即是沙漠,其实沙漠中本没有什么路,只是返身回顾时,那一串儿的马蹄印儿才让人感觉那足迹还像是一条路,另一匹马上驮着食水杂物默默地跟在后面。前面骓马上的人身影看起来很落拓,疲乏的脸上风尘遮面,但一双眼却依旧相当坚定——就让我一个人走,且让我一个人走,反正这个世界,我已惯独行。
十五城的局面已经初定,有方柠与古超卓在,什么事想来他们都摆得平吧?韩锷唇角隐隐升出一丝讥笑: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们两个摆不平?——东宫与仆射堂势倾天下,而他两人,俱都是其中的头面人物。好在,他有一点可以确信,与宰相相争虽烈,但方柠与古超卓应该还都算做事的人,有一个底线他们该不会破——那就是、不至于让党争影响塞外大局,所以他放心。而羌戎此时正陷入内乱,也许,正是时机。
他不能再顶着那个什么三州防御使与天子宣抚使的虚衔待下去,哪怕,那虚衔下还有功业。还有温香软玉,还有许多可做的事,还有方柠,但那是掺杂着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丑恶的功业。——君子可欺之以方,方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吧。那一大串所谓大丈夫真正的功业的诱惑下,自己到底要帮着朝中那上上下下、所有的食利者完成多少巧取豪夺?
他不能再待下去,否则,不只无法面对自己,无法面对那少年时曾经渴望一尘不染的初心,也无法面对那个对自己如此仰慕的小计。他给小计留了书信,信中只有几句话:“计,你所说均是。锷哥注定不是可以提携一旅征伐天下以邀俗世功名的人,所以锷哥这一次要单身远行。如有一日,极北之处,白狼星灭,那么,就是锷哥功成之日。但如此好的结果,锷哥也只敢做万一之想。前程险恶,不能带你。人世炎凉,万务珍重。”
他这一次,可真是决绝而去。他不担心方柠——无论再怎么举世滔滔,她这样的女子,都会很好的保护好自己的,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让他担心的却是小计。想到小计接到信时,大大的眼睛下,尖尖的下颏上,可能会挂起泪痕。他虽此心决绝,却也无法忍不住挂心。
探马传报,羌戎王“天骄”乌毕汗大会羌戎左右贤王及诸部落首领的地方就是在青草湖,韩锷此行的目的地也是青草湖。他在行前已仔细研究过这一路上的地形——青草湖距伊吾城好有千余里,途中,有沙漠也有草原,还间杂有戈壁,他此时已行到了巴丹吉林沙漠北部的边缘。秋来了,天上时有大雁飞过,振着翅向南飞去。青草湖再往北就是那个苏武牧过羊的北海了吧?“携手上河梁,游子莫何之?”
……当年李陵与苏武一别的地方却不知却在哪里?其时,他们心中更不知是何等况味?
——韩锷离开伊吾城已有三日,心中正自胡思乱想,却遥遥地见到前方沙漠中倒卧着一个小黑点。及走近了些,才遥遥可辨那是一个人,那人倒卧的不远处还有一匹牲口倒毙的身影。韩锷驱马向前,又靠近点儿,才忽一扬鞭——因为看到那个人却是身穿连城骑的服色。衣色青黑,好像还是护卫营中的汉军。怎么,护卫营中有人在沙漠里迷路了吗?
这时两人相距还有两里许。韩锷坐下马快,不几步就已奔到。他翻身下马,急望了一眼,果见那人是王横海所差遣来的人马中的一个。脸很熟,但却叫不出名字。只见那士兵嘴唇发干,眼睛微睁着,已是半昏迷状态。韩锷心里忧急,一把解下马鞍边挂着的水囊,身形一跃,已到那人边上。他伸手揽颈,就要扶起那人,把水囊就向那人口里灌去。
可百战成名的他这时心里却划过一丝警觉,那是——杀气。在这个空荡荡的沙漠里,他感到了一股杀气。他用眼睛向四处冷冷地搜寻着,找寻着杀气生发之所在。四周空空如也,让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幻觉。他的手不停,抱起了那士兵的头,一点水注下,濡湿了那兵士的唇。那兵士一睁眼,就已认出他。那兵士的眼里忽有一丝惨厉的神色,似是要诉说什么,却说不出。韩锷才一愣,就见那本半僵的兵士忽然飞身而起,向自己身上抱来。韩锷这时才惊觉那杀气似乎就是从这士兵身上传来!为什么这个垂死的袍泽会突袭自己?他想都不及想,一只手伸出,轻横在自己与那士兵之间,手里还不敢太用力,怕真伤了那士兵性命。
却见那士兵虽不说话,眼里忽现一抹血红,看着可惊可怖。他的双手直向韩锷身上僵僵地抱去,可眼中却在警告着什么!这时,韩锷突见血光一爆。只见一根黑色的尖尖的东西从那士兵背后肺中穿过,直向自己心口扎至。——杀局!韩锷一声长啸,原来这是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