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劣小子欠债逃家(第5/9页)
事后她也听闻这是因为姓李的和另外两三人,日常总与雁飞厮混在一起,为了赌债之事,不合奚落雁飞没有父亲,又讽他游手好闲,没有出息,这么大了还得伸手向寡母要钱等等,于是便发生了这回事。
她自然也明白实际上不会只有这点子口角,大概有很不堪入耳之言,可是她自知没法,只好尽力哄得儿子不再生气。
但她仍不愿意让儿子去做活,那当然是一些粗活,做买卖又没本钱。
她私心里还希望儿子肯忽然改变性情,用心读书,谋个好出身,这样即使她苦死了,也是甘心。
这条路是她走熟了的,十五年来,不论夏热冬寒,风吹雨打,她总在黄昏时,登临城外五里处的一座小山岗。
那儿有一方平坦的大石,她便坐在石上,向这条直通襄阳的大道眺望。
这是当日沈鉴离开她之时,她所许下的心愿。经过十五年来,更加深刻了的爱情,使她每天坐在那方大石上时,几乎不愿意再离开。
她知道沈鉴会记得她的话,因此,倘使他回家时,总会拣在这黄昏时分,一骑扬尘地疾驰回来。
这景象她在梦中不知已经见过多少次了,可是在现实里,她总是失望颓丧地回家了,心灵上的创痛,使她宛如已曾跋涉千山万水,劳瘁不堪。
她一面沉思着儿子的事,一面在到了城外三里左右的岔道。便自动地转折方向,直趋那座小山。
当她循着熟识的山径登山时,她把其他一切都忘怀了,包括她的儿子在内。
她急急地爬到山顶,然后在那方大石上坐下。
左方的天边落日升晖映得半边天霞绮云幻;可是在右方的天边,却已隐隐抹上暗淡的暮色。
她视若无睹地没有理会这些迷人的景色,眼光却疲倦然而坚执地注视着那边黄尘大路。
她不知这条路通往哪儿,只觉得这条路委实太长了,直伸到天的尽头。
每逢她在这方石头上坐着时,她便宛如听到丈夫那沉毅的声音,低沉且深情地叫唤着她的名字。
那也许是心灵上的感应,但也许仅仅是山风刮过流树时的声音。
可是,这已足够她沉醉遐思,缅怀起当日绮旎缠绵的幸福甜蜜日子。
渐渐天边的云山,隐没在晚烟暮霭中。大路上来往的人,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在移动,连衣服的颜色都分辨不清楚了。
一天便这样过去,这一段光阴从生命之页上揭过后,永远也不会重来。
她虽然仅仅在石上坐了一个短促的黄昏,可是在她沉重悲哀的心情而言,毋宁像是苦候了一生。
然后继之而来的,又是不可捉摸的空洞的日子。
她带着苍白的脸色,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齐了。
沈雁飞不知又溜到哪儿去了,她检视了一下枕头底,发觉那串准备付房租的钱已不见了。
她萎颓地坐下来,心中没有怨怪,只充满了惆怅和悬虑,担心儿子拿了这些钱,不知去干些什么事,一面在盘算怎样凑还这笔房租。
她觉得今日特别倦,累得连晚饭也不想吃。
但她还是挣扎起来,点亮桌上的油灯,然后拿起针线,缓慢地在灯下一针一针做起来。
忽然她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太孤单了,她竟然第一次害怕起来。
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固然已沓无音讯,生死不明,即使像以前在她屋子后面住的一位非常老实的张大叔,也在去年死了。
近五年来,她曾屡陷在极度的窘境中,全仗那位张大叔帮忙,才度过了难关。
这也是何以当年沈鉴送给她几件纪念性的小首饰,能够留到去年儿于出事时才含悲忍痛地用掉的缘故。
天壤之大,人海茫茫,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诉说一点儿心事。
她是如此孤单和疲倦,油灯那黄色的火焰也生像同情地逐渐暗下去。
更阑人静,灯残火暗,忽然一条人影闪将进来。
那人在她面前仁立一会儿,在朦陇的灯光下,他仍能够清楚地瞧见他母亲灰白色的头发,有点佝偻的背影,俯伏在桌子上,她是疲累得睡着。
他把手中一张信笺,轻轻放在桌子上,用灯台压住,他可真欣赏自己的一手好字,因此,他在暗暗的灯光之下,再读一遍。
“儿去矣,儿父无德,绝妻弃子,虽云公事,有忝父道。儿誓踏遍天涯,偕之共归,而与母责之……”
他很满意留书的措词和光明正大的理由。
虽然他实在的理由,仅仅是近日手风太差,欠下赌债累累,性情又自尊妄大,受不了债主追讨闲气,故此把心一横,决定离家远走高飞,逃避这可厌的一切。
这天晚上他偷拿了母亲的五串钱,又去赌输了,于是他被迫去实行早已想好的计划。
乘夜去偷了姓李的那条大水牛,卖给一个私宰的人,得了几串钱,便回家包了几件衣服,写了这么一封留书,走人母亲房间,轻轻压在灯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