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惆怅断魂空出峡只怜飞絮已无家(第6/12页)

丘迟继续说道:“那天他们进来喝酒,可把我吓了一跳。”

陈石星道:“为什么?”

丘迟说道:“你爷爷和爹爹都是形容憔悴,我看得出来,你爹爹似乎身上还有内伤。令堂大概是有三个月身孕的样子,脸上也是带着病容。”

陈石星好生难过,想道:“他们被奸宦逼害,天地虽大,却不知何处可以容身,怎能不精神颓丧,只怕没有病也要气出病来。唉,想不到我还未出生,就连累爹娘如此受苦。”

丘迟道:“小兄弟,当时普天下的百姓,谁不受那奸宦的逼害,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年,你也不必如此难过了。”

一声长叹过后,喝了满满的一大碗酒,继续说道:“我招呼他们坐下,心里可在踌躇,要不要和他们说明真相?谁知我还没有说话,你的爷爷却已知道我是谁了。”

陈石星诧道:“爷爷那天晚上并没有见着你,他又怎么知道?”

丘迟说道:“我刚刚从御林军军官变成茶馆老板,自是难免有点牢骚。茶馆开张之时,我写了一首陆游的词作为补壁。”

说至此处,他把挂在墙上的一张薰黄的残旧布幔揭起,只见里面罩住的是一副条幅,写着南宋词人陆游作的《诉衷情》词。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爷爷认出了你的笔迹?”

丘迟说道:“不错,令祖眼力端的厉害,我给他通风报讯那封短柬他一直留着,只凭这封短柬,就熟悉了我的书法。给他看破,我也只好承认了。

“在京师那晚,我们其实并未会面,这次方是正式相识。一相识大家就像老朋友一样谈起来了。

“谈起来我才知道,原来你爷爷一家三口,非但给王振逼害得不能在京师立足,要想流浪江湖,也是难以容身,就在两天之前,他们还碰上王振的爪牙。”

陈石星道:“我爹敢情就是给王振的爪牙打伤的。”

丘迟说道:“幸亏他们碰上的那个爪牙不是锦衣卫的高手,他要捉你爷爷,你爹和他拼斗,受了一点内伤,终于将他赶跑。但令堂受了这场惊吓,却得了病。我本来要留他们多住几天,把身子调好了才好走的,他们害怕还有王振的爪牙追来,怎样说也不愿意再连累我,那天我们只得畅饮一场,听你爷爷弹了一曲,就分手了。”

陈石星心里想道:“怪不得爹娘早死,原来都是给王振这厮害的。”

丘迟说道:“王振在土木堡事变之后,不久也就死了。你爷爷想必是因事过境迁,不愿与你再提。”

陈石星道:“可恨这奸宦早死,我不能亲手替爹娘报仇。那个章铁夫呢?”

丘迟道:“章铁夫倒还活着。不过听说他已换了一个主儿。他的新主人是九门提督龙文光。”

陈石星恨恨说道:“刚才来的那个‘龙公子’,就正是龙文光的宝贝侄儿。可惜这次他只是带了呼延四虎出来,章铁夫没有给他‘保驾’。”

丘迟叹了口气道:“天下的好人是杀不尽的,坏人也是杀不尽的。今后你行侠仗义是应当的,却也不必老是记挂着报仇。唉。朝廷的乱七八糟,何尝不也是像二十年前的样子!”

叹息过后,丘迟继续说道:“那天你爷爷临走的时候,也曾给我留下一幅字迹,你要看么?”

陈石星连忙问道:“在哪里?”

丘迟揭起另外一张残旧的布幔,现出和右面这张一般大小的条幅,书法苍劲,正是他爷爷的笔迹。写的也是陆游的一首词,词牌名《鹧鸪天》,词道: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原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这是陆游晚年之作,虽然息影田园,仍有不甘老骥伏枥之志。“玉瀣”是美酒的别名,“黄庭”本是道家的经典,《唐书·艺文志》,据云老子著有《黄庭经》一卷。在这首词中则是指晋代书法大家王羲之手书的《黄庭外景经》,即世传王羲之书此以换鹅者。

丘迟以军官身份埋名匿迹,做了荒村的茶馆的老板,天天喝自酿的美酒,等于是另一种方式的隐士;而他又是文武全材,喜欢字画。所以陈琴翁写陆游这首词送给他,对他的身份也是颇为合适的。

丘迟说道:“令祖那天在微醉之后,颇有几分感慨,他说他也很想找个风景好的地方过这下半生。看来这一首词,他固然是写来送给我的,但他的心境却也正是和这首词的作者陆游相同。这些年来,他在桂林七星岩下隐居,也可说是得偿所愿了。”

陈石星叹道:“人间哪得有桃源,我爷爷虽然是想过与世无争、与人无忤的隐士生涯,却又何尝得如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