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第3/9页)

人们挤成团,找老谢签名握手,然后迅速全闪了,留下老谢一个人一头雾水地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

手真疼啊,这帮人握手的力气真大。

脚边不知何时多了几样东西。

一个厚厚的小纸包,一把价格不菲的新吉他。

一瓶白酒,半个腊猪头。

纸包是用的报纸。

那张旧报纸,老谢认识。

(三)

老谢的理想是什么?

老谢的理想,最初藏在4000斤沙子里。

那时他上小学,金沙江畔的二半山,没通车也没通电,没见过柏油路,没见过电灯,松明子夜夜熏黑了脸。

1994年的云南巧家县回龙村,村小学的屋顶摇摇欲坠,雨水淋垮校舍之前,村民从15公里外的集市背回水泥。

校长组织学生上山背沙,每个学生摊派2000斤沙,用背箩。

父母可以帮忙,如果乐意的话。

老谢的父母亲帮不上忙,他们早已逃走了。

计划生育工作组驻扎在村里,鸡飞狗跳,家被端了好几回。

为了保住腹中的小妹妹,父母逃到了江对岸,四川省宁南县的老木河水电站。水电站的后山是彝族村寨,父母亲在那里开荒,种桑养蚕。

家里只剩老婆婆、老谢、妹妹和弟弟。

弟弟八岁,也是学生,也需要背2000斤沙。

两公里的山路,上学路上背,中午吃饭背。一次背30斤。

弟弟晚上开始趴着睡觉,说是腰疼,衣衫掀开,肩胛上已经压出了瘀血。

老谢九岁半,心疼弟弟,揽下了弟弟的份额。

没人奖励他,也没人夸他,山野贫瘠男儿早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了。

4000斤的沙子,老谢背了小半个学期,两公里的山路,每次背50斤。

上课时他不停挠头,痒,沙子钻进后脑勺的头发里,一待就是几个月。每天背沙子他走得最慢,每百步停下来歇一歇,胸闷,半天才能喘匀了气。

他想了个好办法,一边背课文一边前行,每一步卡住一个字。

日子久了,他发现最有用的是背诗歌,有节奏有韵律,三首诗背完,正好力气用尽,停下来休息。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里”字念完,正好停下来喘气休息。

山野寂静,鸟啼虫鸣,远处金沙江水潺潺闪动,有些东西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萌发了。

再起身荷重时,嘴里不知不觉念出来的,不再是课本上的文字。

山,这么高,我这么累,

山不会长高,我却会长高,

我长高了就不会累……

九岁半的老谢写出来的当然不算是什么诗,只能算造句,句子也不是写出来的,是被4000斤沙子压出来的。

(四)

学校修起来了,每个年级有了一间教室,后来还有了红旗和红领巾。老谢毕业了,没来得及戴红领巾,他考上了初中。

当时小学升初中只考语文和数学,老谢考了178分的高分,考上了巧家县一中。这是一件大事,许多年来,整个村子没几个人上初中。

父母亲悄悄潜回来,带着省吃俭用存下的钱,以及一双运动鞋和一套运动衣。父亲乐:我只上过三年学,现在你要上九年学了,谢世国啊谢世国,真没给你白起这个名字,你终于要见世面了。

松明子噼啪响,母亲穿针走线,运动裤的内腰里缝口袋,钱藏在里面。老谢喃喃地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母亲抬头:你说的是什么?

又含笑低头:我儿子在念书……

母亲是彝族,生在宁南彝族山寨,17岁时被父亲用一头牛从山寨换来,没念过书,不识字,不知什么是诗。

她一生唯一在纸上留下的痕迹,是婚约末尾的红指印。

手印浅浅地压住一行字:谁反悔,赔双倍。

一年不到,老谢让父母失望了。

巧家县一中,同年级的人他最矮,最粗壮,也最穷。

宿舍每个月要交十元钱,他一年没吃过早饭,午饭一元,晚饭还是一元。

县城的孩子有闲钱,游戏室动不动五元、六元地投币,钱花光了,他们就勒索乡下的孩子,强行要钱,一毛、五毛、一元,有多少要多少。

反抗就打,不反抗就得寸进尺,有时还要搜身。

老谢从小干体力活儿,一个可以打好几个,他们几次勒索不成,愈发敌视老谢。

一日课间,他们擎着一个本子在教室里起哄。

我们班还有人写诗呢!

他们念:

小时候我总坐在家的门口

眺望山的那一边

有漂亮的玩偶和美丽的公主

长大以后,在这个不相信眼泪的世界里

孤独地走完四季

作者:谢世国

哎哟,还作者呢!还公主呢!这个公主是黑彝的还是傈僳的?吃洋芋还是吃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