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尘土(第4/5页)
夏米做了一个小小的簸扬机,每当夜深人静,他就在院子里簸扬从首饰作坊里背回来的尘土。每回他都焦灼不安地扬着,一直要见到料槽里隐隐出现了金粉才安下心来。
许多日子过去了,金粉日积月累,终于可以铸成一块金锭了。但夏米却迟迟没有把金锭拿去请工匠打成金蔷薇。
倒不是因为他付不起手工费——他只消用三分之一的金锭作为手工费,任何一个工匠都会乐意接下这桩生意的。
问题不在手工费上。问题在于同苏珊娜见面的时刻一天近似一天,然而从某个时候起,夏米却开始害怕这个时刻。
他要把久已深埋在心底的温情全都给予她,给予苏珊娜一人。可是谁会稀罕一个丑陋的老人的温情呢!夏米久已发觉凡是碰见他的人,唯一的愿望便是尽快离开他,忘掉他那张皮肤松弛、目光灼人、干干瘪瘪、灰不溜丢的脸。
他窝棚里有一片破镜子。夏米偶尔也拿起这片镜子来照照,但每回都破口大骂地立刻把镜子扔到一边。还是别看到自己的好,别看到这个瘸着两条患风湿病的腿的丑八怪的好。
当蔷薇花终于打成的时候,夏米得知苏珊娜已经在一年前离开巴黎去了美国,据说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而且谁也告诉不了夏米她在美国的地址。
最初夏米甚至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后来那种企望愉快地、充满温情地同苏珊娜见面的心情,不知怎么变成了一块锈铁。这块戳人的锈铁卡在夏米胸中靠近心脏的地方,于是夏米一再祈求上帝让这片锈铁快一点刺入他衰老的心脏,使它永远停止跳动。
夏米不再去打扫作坊。一连好几天他躺在自己的窝棚里,面孔朝墙,默默地不发一声,只有一回,他把破上衣的袖子蒙住眼睛,微微地笑了。但是谁也没见到他笑。邻居们甚至没有人来看望过夏米,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温饱奔走。
只有一个人在注视着夏米的动静,这就是那个老工匠。正是他用金锭给夏米打了一朵极其精致的蔷薇花,蔷薇花旁边有根细枝,枝条上有一朵尖形的小巧的蓓蕾。
老工匠不时来看望夏米,但从没给夏米带过药来。他认为药物对夏米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
果然,有一次老工匠来探望夏米的时候,夏米已经悄悄地死去了。老工匠托起这位清扫工的脑袋,从灰不溜丢的枕头底下拿出了用一条揉皱了的天蓝色缎带包好的金蔷薇,然后掩上吱嘎作响的门扉,不慌不忙地走了。那条缎带上发出一股耗子的臊味。
这时正是深秋。秋风和忽明忽灭的灯火摇曳着沉沉的暮色。老工匠想起夏米死后的脸变了样,显得严峻而又安详。他甚至觉得凝结在这张脸上的痛苦也是优美的。
“凡是生所没有给予的,死都会带来。”一脑门子这类陈腐念头的老工匠想到,同时喟然长叹了一声。
没隔几天,工匠就把这朵金蔷薇卖给了一个衣着邋遢的上了年纪的文学家,据工匠看来,这个文学家寒酸得很,不配买这种贵重物品。
很清楚,这位文学家之所以买下金蔷薇,完全是因为听工匠讲了这朵蔷薇的历史。
多亏这位老文学家的札记,人们才得以知道前第二十七殖民军团列兵让·欧内斯特·夏米生活中的这段凄惨的遭遇。
老文学家在他的札记中深有感触地写道:
“每一分钟,每一个在无意中说出来的字眼,每一个无心的流盼,每一个深刻的或者戏谑的想法,人的心脏的每一次觉察不到的搏动,一如杨树的飞絮或者夜间映在水洼中的星光——无不都是一粒粒金粉。
“我们,文学家们,以数十年的时间筛取着数以百万计的这种微尘,不知不觉地把它们聚集拢来,熔成合金,然后将其锻造成我们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者长诗。
“夏米的金蔷薇!我认为这朵蔷薇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创作活动的榜样。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花过力气去探究怎样会从这些珍贵的微尘中产生出生气勃勃的文字的洪流。
“然而,一如老清扫工旨在祝愿苏珊娜幸福而铸就了金蔷薇那样,我们的创作旨在让大地的美丽,让号召人们为幸福、欢乐和自由而斗争的呼声,让人类广阔的心灵和理性的力量去战胜黑暗,像不落的太阳一般光华四射。”
[1]指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发动的侵略墨西哥的掠夺战争(1862—1867)。
[2]指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1808—1873),亦即路易·波拿巴,是拿破仑一世之侄,他于1852年称帝,1870年巴黎革命时被废。“小拿破仑”是雨果在一篇同名政论中给他起的绰号。
[3]墨西哥东岸最大城市和重要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