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印痕(第2/5页)
乌云把潮湿褴褛的裙裾拖到地上,匆匆向前行去。乌云越是阴沉,秋雨越是寒冷,我的心境就越是开朗轻松,文思就像泉水一般涌出来,倾泻到纸上。
对秋天的感受,也就是秋天所勾起的那种思想和感情,很重要。至于称为素材的那一切——人物、事件、个别的情况和细节,我凭经验知道,在一定时间内都万无一失地深藏在这种对秋天的感受之中。只要我在某一篇小说中一回到这种感受中去,这一切就会立刻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倾注到稿纸上去。
我从没有把我所寄居的那幢古老的宅第当作小说的素材去研究过。我只不过是爱这幢宅第忧郁而宁静的气氛,爱自鸣钟杂乱无章的报时声和从炉子内冒出来的桦树劈柴经久不散的烟味,爱墙上挂着的那几幅古老的版画(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收藏的版画已所剩无几,绝大部分都被州立博物馆拿去了):布留洛夫[4]的《自画像》、佩罗夫[5]的《背十字架者》和《捕鸟者》,以及波利娜·维阿尔多[6]的肖像。
窗玻璃是老式的凹凸玻璃,闪烁出虹霓般的光彩,而且不知为什么,烛焰映在上面会出现叠影。
所有的家具——长沙发、桌子、椅子,都是浅色木料的,由于年深日久,已磨得光溜溜的,而且散发出一股柏树的气味,就跟圣像一样。
这幢宅第里有许多早已没有用处了的逗人发笑的东西:火炬形的守夜灯;暗簧锁;贴着“巴黎”字样的大肚子小瓷瓶,瓶子里的雪花膏已经石化;一束落满了灰尘的蜡制茶花(挂在一根生锈了的大钉子上);一把小圆刷,那是专门用于擦掉呢面牌桌上记分的粉笔字的。
宅第里保存着三本厚厚的日历,一本是一八四八年的,一本是一八五○年的,还有一本是一八五二年的。我从日历上的宫廷女官的名单中找到了普希金的妻子娜塔丽娅·尼古拉耶芙娜·兰斯卡娅的名字和普希金的情人伊丽莎白·克萨维里耶芙娜·沃隆佐娃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名字使我感到惆怅。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屋里像死一般寂静吧。在远处的奥卡河上,靠近库兹敏水闸的地方,有艘轮船在鸣笛,我不由得想起了一首诗,这首诗久久地萦绕在我脑际:
阴霾的白天逝去了,阴霾的夜晚
把雾霭像铅灰色的棉絮一般铺满了寒天;
朦胧的月亮像一个幽灵
冉冉地升起在松林的后边……[7]
每天傍晚,我都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房间里去喝茶。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视力已经大大衰退,邻居家有个叫纽尔卡的小姑娘,每天上她家来两三次,帮她做各种各样零碎的家务事。纽尔卡性格阴沉,对什么事都不满意。
这个小姑娘端来茶炊后,就同我们一起喝茶。她从碟子里嘬茶喝,总是发出很响的声音。不管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轻声细气地慢吞吞地说些什么,她都一概要加这么一句评语:
“哼,亏你说的!尽胡诌!”
我数落她几句,她也照样冲着我说:
“哼,亏你说的!好像我什么都不懂,是个大老粗!”
但实际上,纽尔卡大概是如今唯一诚挚地爱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人了。而且完全不是因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有时送给她一顶缀有蜂鸟标本的老式天鹅绒帽子,有时送给她一串玻璃珠的发饰,有时送给她一条年久发黄的花边。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当年曾随父亲寓居巴黎,认识屠格涅夫,参加过维克多·雨果的葬礼。她跟我谈起这些往事时,纽尔卡却在一旁插嘴说:
“哼,亏你说的!尽胡诌!”
幸好纽尔卡没时间消消停停地喝茶,坐不了多久就得跑回家去侍候“自己那帮小不点儿”睡觉了。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有只陈旧的绸缎小钱包,她成天拎着,从不离手。小钱包里面藏着她的全部财产:娜斯嘉的信,有限的几个钱,娜斯嘉的相片——娜斯嘉是个美人儿,月牙似的秀眉,雾一般的目光——以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本人做姑娘时的一张已经发黄了的相片,那是温柔、纯洁的化身。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除了抱怨自己年老体衰之外,从不怨天尤人,可我从她的邻居,一个在消防器材棚里当看守的昏聩而又善良的老人伊凡·德米特里耶维奇那里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晚境是非常凄凉的。娜斯嘉已经第四个年头没有回来了,看来已经把母亲忘掉,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有生之日已屈指可数。保不定哪一天她没能最后见上女儿一面,没能最后爱抚女儿一下,没能最后摸摸女儿“美丽得迷人的”淡黄色的头发(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就是这样形容女儿的头发的)就溘然长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