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和大自然(第2/3页)

民间把又出太阳又下雨的太阳雨形容为“公主哭了”。雨点映着阳光的确很像大颗大颗的泪珠。除了童话中美丽的公主,谁能因为痛苦或者欢乐而流下如此晶莹的泪珠呢!

在下雨时,变幻莫测的光线和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木板屋顶上有节奏的雨点声、水落管中轻轻的泄水声,直到所谓大雨像堵墙壁似的倾泻而下时那种密集而又紧张的哗哗声,都是百看不厌和百听不厌的。

关于雨,可以说的还很多,上述这一切不过是很少的一部分。然而就这么一点儿,也已经足够使一位作家听得火冒三丈,虎起脸来对我说:

“我宁可描写生气盎然的街道和住房,也决不会去写您那令人厌倦的死气沉沉的刮风下雨之类的东西。雨除了使人不便、叫人生厌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可言。您可真是个吟风弄月的幻想家!”

俄语中有多少令人拍案叫绝的描绘所谓天气现象的词呀!

夏日的雷雨风驰电掣地卷过大地,坠落到地平线后面。乌云消散了,可民间却不说乌云消散,而爱说乌云扫光了。

闪电有时劈开天空,笔直地打到地上,有时就在黑魃魃的密云中迸射开来,像是连根拔起的有许多枝条的金树。

在烟雾空潆的远方,空中已升起彩虹。可雷还在断断续续地打着,低沉的雷声怒气冲冲,震得地都抖动了。

不久前,我住在农村里,有回下雷雨时,一个小男孩跑到我屋里,用两只由于兴奋而睁得大大的眼睛,望着我说:

“走,咱们瞧громá(雷)[8]去!”

小男孩把这个词说成复数也有他的道理,因为那天的雷雨铺天盖地而来,一下子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雷声。

小男孩说的“咱们瞧雷去”,使我想起了但丁在《神曲》中所说的“阳光缄默了”。这两句话都是概念的易位。然而这种易位给予了词汇以非同寻常的表现力。

我在上文中已提起过“远处闪电的反光”这个词。

这种闪光在七月份庄稼成熟的季节出现得最为频繁。所以民间有一种迷信说,闪光“照熟庄稼”,它在每天夜里给庄稼照亮,使庄稼得以更快地灌浆。因此在卡卢加州,人们管这种闪光叫“庄稼闪”。

与闪光同样富有诗意的词是“霞光”。这是俄语中最美的词之一。

人们在念这个词时总是轻声轻气的。甚至很难设想可以用大喊大叫的声调去念这个词。因为这个词迹近于更残漏尽时的岑寂,这时乡村果园内树丛的上空吐出了清澈如洗的淡蓝色的微弱的晨光。民间用“麻麻亮”三个字来形容一天中的这个时辰。

在这霞光初升的时刻,启明星熠熠闪光地低悬在大地上空。空气洁净得好似泉水。

拂晓时分的霞光中,有一种像处子一般纯洁的东西。每当朝霞初上时,青草披着露珠,树木散发出刚挤出来的热乎乎的牛奶的香味。村外,牧人在晨雾中吹着风笛。

转眼之间就破晓了。暖和的农舍里还静悄悄的一片昏暗朦胧。但是顷刻之间,圆木搭成的墙上就映出了几方橙黄的朝晖,一根根圆木像是一层层琥珀,灼灼地放射出光来。太阳出来了。

秋日的朝霞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不但阴沉沉的,而且行动缓慢。白昼不大情愿苏醒过来,因为反正照不暖冻僵了的土地,也无力把笑盈盈的阳光召回。

万物都在凋谢、衰败,唯独人不肯屈服。天刚破晓,家家户户的农舍里便生起了炉子,袅袅的炊烟萦绕在村子中,贴着地面弥漫开去。此后淅淅沥沥的晨雨大概就会打在蒙着一层水汽的窗玻璃上。

除了朝霞,还有晚霞。我们往往混淆夕照和晚霞这两个概念。

晚霞是在夕阳西坠之后才出现的。晚霞主宰着日落后渐渐黑下去的天空,把从赤金色到绿松石色的多种多样的色彩洒满天空,然后缓缓地转为越来越浓的暮色和夜色。

长脚秧鸡已在树丛中叫开了,鹌鹑已在啼了,麻鸻也已发出鸣声,空中已闪烁起第一批星星,可晚霞还在烟雾空濛的远方久久地燃烧。

北方的白夜,列宁格勒的夏夜——是绵亘不绝的晚霞,或者也可以说是连接在一起的晚霞和朝霞。

普希金对这种夜晚有准确得惊人的描绘,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都城,

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爱你涅瓦河端庄的水流

和大理石砌成的河岸。

我爱你铁栏杆上的花纹

和你那沉思的夜晚,

爱你透明的夜色和无月的幽光。

这时候,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不用点灯就可写作或读书,

我清楚地看见大街小巷

在静静地安睡,看见

海军部的尖塔多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