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书(第2/6页)
我所要谈的是普通的椴树花浓郁的香味。这种树在我们的公园里常常见到,是一种富有浪漫主义情调的树木。
椴树花的香味只有从远处才能闻到。一走到树跟前反而闻不到了。这种香味像是一个巨大的圆环,把椴树闭锁在中间。
之所以会如此,显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我们不了解罢了。
真正的文学就像椴树花一样。
要检验和评价文学的感染力、文学的完美程度,要感到文学的气息和不朽的美,往往需要隔一段时间。
如果说,时间能够使爱情和人的其他感情,就如对人的怀念那样消失殆尽的话,那么时间却能够使真正的文学成为不朽之作。
不妨回忆一下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的话,他说文学不受衰亡这种规律的制约。回忆一下普希金的话:“我的心灵将越出我的骨灰,在庄严的七弦琴上逃过腐烂。”[12]还有费特的话:“这片树叶虽已枯黄凋落,但是将在诗歌中发出永恒的金光。”[13]
各个国家各个时代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和学者都有类似的看法,这种话还可举出很多。
这个看法必然会激励我们致力于把“我们所喜爱的思想臻于完美”,激励我们永远不去贪图安乐,激励我们不断去攀登技巧的新高峰。同时使我们意识到人类真正的精神产品和那种灰色、颓废、粗鄙的文学是有天壤之别的,凡是富有朝气的心灵都不会需要后一种文学。
瞧,可以把椴树花的特性引申得多远!
可见一切事物都可以使人的思想受到启发,所以不应当轻视任何东西。要知道,有些童话,就是在一粒干豌豆或者一只破瓶子的瓶颈这类不起眼的东西乃至废品的启发下写成的。
在东拉西扯地谈了一通离题的话后,回过头来,我还是想凭记忆简略地追述一下我为了打算编写辞典(这差不多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所做的笔记。
据我所知,我们有好几位作家都备有类似的“私人”辞典。但是他们从不给别人看,甚至都不愿提起有这样的辞典。
我前文所提到的泉水、雨、雷、霞光、沙地上的波纹,也出自于这类“辞典”的笔记,只不过我是凭记忆回想起来的罢了。
我最早记的笔记都与森林有关。我生长在没有森林的南方,也许正因为如此,在俄罗斯中部的自然界中,我最偏爱森林。
第一个吸引住我的有关“森林”的词汇是глухомань[14]。诚然,这个词并不仅仅与森林有关,然而我是从守林人口里第一次(另一个词глушняк[15]也是这样)听到这个词的。从此这个词在我的心目中,便和遍地青苔的密林、潮湿的林莽、东倒西歪的被风吹断的树木、霉烂的树叶和朽烂的树桩所散发出来的似碘酒一般的气味、淡绿的暮色以及无边的寂静联系在一起了。“你是我亲爱的故乡,我的自古以来荒凉的地方!”
后来我笔记中所记下的都是名副其实的林业词汇了:船材林、山杨林、矮林区、沙地松林、密林、沼泽松林、火烧迹地、阔叶林、荒原、林缘、护林哨所、桦树林、滥伐、树皮、净松脂、林班线、雪松、栎树林,以及其他许多普普通通的富有诗情画意的词汇。
甚至像“林班标桩”或者“护桩”这种干巴巴的术语也都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魅力。要是您熟悉森林的话,是会同意我这个看法的。
一根根并不太高的林班标桩竖立在羊肠小道般的林班线的交叉处。在这些林班标桩附近总有一个小小的沙堆,沙堆上长满枯萎了的深草和草莓。这种沙堆是在挖坑埋下标桩时用多出来的沙土堆积成的。标桩的顶部全用刨子刨平,上边烙着一行数字,这是林班的番号。
几乎总是有好几只蝴蝶并拢翅膀,停在这些标桩上晒太阳,而蚂蚁则在标桩上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
在标桩附近要比在林子里暖和些(也许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因此我总是要在这里坐下来歇口气,背靠着标桩,一边谛听树梢轻轻的喧声,一边仰望天空。待在林班线上,可以清楚地望到天空。镶着银边的云朵缓缓地在空中飘浮。这样坐上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也未必会看到一个人。
蓝天和白云跟森林一样,跟俯向灰化了的地面的风铃草枯萎的蓝色花萼一样,跟我们的心底一样,都沉浸在午间的宁静之中。
有时,隔了一两年后,又见到了早先熟悉的标桩。每回我都会感慨系之:在此期间有多少逝水流去了,我又在漂泊中去过了多少地方,经受了多少痛苦和欢乐,可是这根标桩却不分隆冬酷暑,不分白天黑夜,像个忠诚的朋友那样伫立在这里,毫无怨言地等待着我归来。它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身上黄澄澄的苔藓比过去多了些,菟丝子一直爬到了桩顶。由于森林里挺暖和,菟丝子已经开花,吐出像扁桃一样的淡淡的苦涩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