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第2/3页)
我听到屋里响起了玛丽亚·巴甫洛芙娜的声音,心突然一下子揪紧了,我好不容易才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为什么?因为我觉得生活太无情了,它至少应当让少数人(缺少了他们我们就几乎无法生存下去的那少数人),即使不能永生不死,至少也能活很长很长的时间,好让我们始终感到他们给人带来幸福的手按在我们的肩上。
我立刻竭力想驱走这些想法,但悲痛并没有消失。心不肯听从理智的呼声。我觉得,在那一瞬间,只要能听到门外响起这幢住宅主人安详的脚步声和很久以前就已从这里消失的咳嗽声,我宁愿付出我下半辈子的生命作为代价。是呀,很久了!他逝世已经四十六年。我觉得这段时间既短暂,又悠长得让人难以忍受。
栏杆外面,花瓣在静静地飘落。我一面望着轻盈的花瓣舞旋而下,一边担心玛丽亚·巴甫洛芙娜在这时出来,看到我这副激动的样子。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我转而去想这丛花的每一根枝丫中都有某种永恒的东西,树皮下的浆汁在永不停息地运行,就像夜间繁星永不停息地运行在轻轻地喧闹着的大海上空一样。
玛丽亚·巴甫洛芙娜走了出来,她同我谈起了列维坦,告诉我当年她曾经爱过他。她在给我讲这件事时,像个小姑娘似的羞红了脸。
玛丽亚·巴甫洛芙娜讲了这件事后,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每个人都必定会有自己的《带小狗的女人》[7]。如果过去不曾有过,将来必定会有。”
玛丽亚·巴甫洛芙娜宽容地微微一笑,没有接我的话头。
此后,我曾多次去访问过契诃夫的住宅,各个季节都去过。屋子里边我很少进去,多半是靠在院墙上站一会儿就走了。
这幢住宅一到冬天尤其引人入胜。深沉的夜色低低地悬在海上。黑暗中朦胧地亮着轮船的舷灯,我听海员们说起过,从轮船的甲板上,有时用望远镜可以望见被一盏绿罩子的灯照亮的契诃夫书房的窗户。
想想也觉得奇怪,这盏灯会燃亮在我们国家的尽头,俄罗斯就是在这里遇到大海戛然而止的,再往前去,在大海彼岸,已经是夜色笼罩下的古老的小亚细亚诸国了。
我又辨认出另一行札记来:“雅尔塔的冬天。雅伊拉山上的雪。雪光映在阿乌特卡河上。”是呀,每到冬天,雅伊拉山上就积起薄薄一层好似花边一般的白雪。积雪映照着月光。夜的宁静从山上降落到雅尔塔。
契诃夫跟我们一样看到了这一切,了解这一切。据玛丽亚·巴甫洛芙娜说,契诃夫有时候把灯熄掉,独自一人久久地坐在黑暗中,望着窗外静静地闪烁着的积雪。
有时,他走到花园里去,不过是悄悄地去的,生怕惊醒和吓着了母亲和妹妹。失眠症折磨着他,他独自一人在漆黑的夜色中久久地徘徊,仿佛被所有的人忘却了,尽管那时他已享有世界性的声誉。在这样的夜晚,这种声誉是不会成为他的累赘的。
在他身旁,是他那幢白色的住宅,它已成为俄罗斯文学的栖息之处了。在这幢房子里,库普林[8]、高尔基、马明-西比里亚克[9]、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0]、蒲宁、拉赫玛尼诺夫[11]、柯罗连科的声音久已沉寂,但他们的余音似乎还回荡在这幢房子里。房子在等待他们归来。主人也在等待,他只有独自一人度过长夜时才会忧思丛生,而在这种时候,是不会有人看到他的愁容的,在这种时候,他的疾病、忧伤和焦虑是不会使任何人不安的。
在有关契诃夫的卷帙浩繁的回忆录中,几乎没有人提到契诃夫什么时候哭过。
但还是有人看到过契诃夫的泪水,譬如作家吉洪诺夫(谢略勃罗夫)[12]就曾看到过。那是在契诃夫逝世前不久由萨瓦·莫罗佐夫陪同来到乌拉尔的时候。这是一个孤独的、实际上已经药石罔效的、濒临死亡的人避开大家在深夜里流出的泪水。
契诃夫是个善良的、极度勇敢的和高尚的人,所以他隐藏起自己的眼泪和痛苦,免得他的亲人难过,免得把不愉快的阴影投到周围人的生活中。
我还辨认出了另一行札记:“俄罗斯始终是看不厌的”。于是我立刻回想起了我同诗人卢戈夫斯科依站在契诃夫书房的壁炉前,观赏列维坦的画《干草垛》的那个傍晚。
灰蒙蒙的暮色,苍白的月亮挂在雾气腾腾的沼泽上空,长脚秧鸡在啼叫,一望无际的森林又将要虚度这个夜晚以及其他千百个夜晚。因为谁也不会看到它那湿润的、时不时闪出微光的桦树叶,谁也不会听到它的谜一般的沙沙声。
森林被遗弃了,变得满目凄凉。夜形单影只地、徒劳地步过森林上空,向着遥远的黎明走去。契诃夫觉得万箭钻心,因为此刻他需要,急切地需要待在那边,待在俄罗斯,待在北方,以便久久地眺望夜的反光怎样投到农舍的木板屋顶上,或者故乡沉寂的湖泊的漩涡上。可是他却把时间虚掷在这里,虚掷在克里米亚,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