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伊·德·莫泊桑
有关他的私生活,他对我们讳莫如深。
勒纳尔论莫泊桑[42]
莫泊桑在里维埃拉[43]有一艘叫“漂亮朋友”号的游艇。他在这艘游艇上写下了他最痛苦、最震撼人心的作品——《在海上》。
莫泊桑的“漂亮朋友”号上有两名水手。年纪大的那个叫贝尔纳。
两名水手发觉他们的“东家”最近举止失常,且不说他脑子里千奇百怪的想法,光是那种难以忍受的头痛,就足以使他发疯,不过他们说话行动都非常小心,没有让莫泊桑看出他们在为他担忧。
莫泊桑过世后,他们俩给巴黎一家报馆的编辑部写去了一封短信,文句虽然蹩脚,但是却充满巨大的哀痛。也许只有这两个普通人与大家对莫泊桑的偏见相反,知道他们的东家有一颗极富于同情的、腼腆的心。
他们又能做些什么来纪念莫泊桑呢?他们只能尽力使他的爱艇不致落到冷漠的陌生人手里。
这两名水手的确尽了全力。他们尽一切可能拖延着不让游艇变卖掉。可他们是穷人,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做到这一点得费多大力气。
他们走访了莫泊桑的朋友们,法国的作家们,结果到处碰壁。于是这艘游艇终于转到了富豪和浪荡子巴泰勒米伯爵名下。
贝尔纳临终时,对身旁的人说:
“我认为,我曾经是个好水手。”
这句话再朴素不过地表明他认为自己的一生是高尚的。遗憾的是,能有充分权利对自己的一生下这样一句评语的人,实在太少了。
这句话是莫泊桑通过他的水手之口留给我们的遗言。
莫泊桑一转眼间就走完了他光辉的作家道路。“我像一颗流星那样坠入文学生涯,”他说道,“又像一道闪电那样离它而去。”
他一向是人类种种秽行的冷酷无情的观察者,是一位把生活称之为“作家的门诊所”的解剖医师,可是在他生命终结前不久,他所渴求的却是白璧无瑕的纯洁,是对痛苦的爱和欢乐的爱的赞美。
甚至在他弥留之际,当他觉得一种有毒的盐正在腐蚀他脑髓的时候,他还在抱憾地想,在他短促、劳累的一生中,有多少诚挚的感情被他抛却了。
他把人们唤向何处?他把人们引向哪里?他给了人们以什么希望?他有否用他那双划桨人和作家的强有力的手帮助过他们?
他明白,他没有做到这一点。他还明白,如果他不仅暴露,而且还加上怜悯的话,那他就将作为善的化身留在人类的记忆之中了。
他像个弃儿那样,阴郁而又羞怯地渴求着温情。最后他终于相信爱情并不单单是情欲,而且也是牺牲,是蕴藉的喜悦,是这个世界上的诗。可惜为时已晚,除了良心的责备和徒然的悔恨外,已什么都无法追回了。
他懊悔不迭,深恨自己当初不该漫不经心地拒绝和讥嘲幸福。他想起了俄国女画家巴什基尔采娃[44],那时她差不多还是个小姑娘。她爱上了他。他和她通了一阵信,信都是嘲弄她的,甚至带有几分轻薄,他那种男子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对他来说,这就够了,其他什么也不需要了。
但巴什基尔采娃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更加痛惜的是巴黎那个年轻的工厂女工。
保罗·布尔热[45]把这个女工的事写了出来。莫泊桑大为恼火。是谁给了这个沙龙心理学家权利,容许他擅自触及这场真正的人间悲剧的?在这件事上,不用说,他莫泊桑是难辞其咎的。可是叫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又能做些什么呢,要知道他已精疲力竭,盐已经在脑袋里一层又一层地堆积起来!有时他甚至可以听到一颗颗小小的锐利的盐粒扎进他脑髓时发出的像裂帛一般的声音。
一个女工!一个天真而又美丽的姑娘!她看过莫泊桑的许多短篇小说,生平只见到过莫泊桑一次,就爱上了他,用她整个心——像她晶莹的双眸一样纯洁的心——的全部热情爱上了他。
真是个天真的姑娘!她得知莫泊桑尚未娶妻,单身一人,心里就出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他,关心他,体贴他,做他的挚友、妻子、女奴和婢女,这种念头是那么的强烈,她无力抗拒。
她是个穷人,没有漂亮的衣裳。于是她整整一年饿着肚子把省下的钱一个生丁[46]一个生丁地积攒起来,以便买一套漂亮的衣服鞋袜,穿着去见莫泊桑。
最后,这套装束总算置办齐全了。第二天一大早,整个巴黎还在沉睡,残梦还像迷雾一般笼罩着巴黎,朝阳透过这层迷雾还刚刚放射出曚昽的光,街心花园的菩提树林荫道上还只能听到小鸟的啁啾,她却已经醒过来了。
她用凉水冲洗了身子,像对待轻得没有分量的、芳香四溢的宝物那样,小心翼翼地、慢慢地穿上薄如蝉翼的丝袜和亮晶晶的小巧的鞋子,最后,穿上了那身漂亮的连衣裙。她照着镜子,都不敢相信那真是她自己。站在镜子前面的女郎,由于喜悦和激动而容光焕发,长得苗条、漂亮,一双乌黑的眼睛满含深情,两瓣鲜红的嘴唇温柔娇媚。是的,她就将这样出现在莫泊桑面前,向他倾吐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