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在纽孔中的一朵小玫瑰花(记尤里·奥列沙)(第2/4页)
我总觉得(事实上也许的确如此),尤里·卡尔洛维奇一生都在心里同天才、孩子、快活的妇女和善良的怪人无声地交谈。
他争论问题时是勇敢而又激烈的。他总是无情地、一针见血地击中论敌的要害。
在奥列沙身旁,时而稠密、时而稀薄地存在着一种特殊的生活,这种生活他是从周围的现实中筛选出来的,再饰之以高翔远翮的想象。这种生活在他周围生气勃勃地展开,就像他在《妒忌》一书中所描绘的花艳叶茂的树枝一样。
奥列沙身上有某种贝多芬式的像雷电般雄浑有力的东西。甚至他的声音中也有。他的洞微烛幽的锐目能够发现周围许多使人快慰的美好事物。他总是简练而正确地描写这些事物,因为他深知一条规律:两个字能产生空前强大的力量,反之四个字却比两个字的力量要小掉一大半。
屋角搁着一根自制的手杖,手杖柄上挂着一个方格背包。
“瞧,”奥列沙用头朝手杖和背包那边指了指,说道,“等到最后一小时、最后一分钟到来的时候,我就步行到尼古拉耶夫去,然后再去赫尔松。想要走到那里,一路上就得什么也不想,光走呀,走呀,走呀,只要两只脚还能走得动……顺便麻烦您一件事,请您给我去弄张地图,哪怕是教科书上的也行。没有地图,我就难以走到那里了。”
我坐在那儿一边听他讲,一边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得找个地方躺下来。哪怕睡上一个小时也好。奥列沙陪我走到旅馆空荡荡的走廊里,去挑选一间最好的房间。
几乎所有的窗子都被炸弹爆炸的气浪震碎了。穿堂风在旅馆内窜来窜去,拂弄着一条条满是尘土的厚实的大红窗幔。每当一阵穿堂风吹过,棕榈干枯了的树叶就发出飒飒的声响。
我睡意顿失。我们走进一间间房间,吹毛求疵地加以挑剔,没有一间看得中。一间嫌它有草莓香皂的气味,另一间壁镜打碎了,还有一间,墙上那幅油画《贵族的宴饮》在不久前的空袭中溅上了石灰。
临了,我们选中了一间最小最暗的房间,房间的窗子是朝内院开的。院里有好几棵百年的法国梧桐。
“好一个避弹所!”奥列沙说,“这是旅馆内最保险的一间房间。”
我连衣服也没脱,立刻就睡着了。一群返航的轰炸机的遥远的轰鸣声把我吵醒了。只见夕照映在洞开着的窗户上,老化得出现了鳞状波纹的窗玻璃被染成了金黄色。
我翻身下床,到奥列沙的房间去。他不在那里。后来在旅馆附设的狭长、昏暗的餐厅里找到了他。
这是一个有历史意义的餐厅。套用报纸通讯中的一句老生常谈,“它的四壁见到过”许多名人。曾几何时,这个大厅里还闪耀着水晶玻璃、银器、瓷器和白铜器皿的光芒。一张张餐桌上铺着挺括的浅蓝色台布,硬得像羊皮纸,一碰就发出窸窣的响声。状似葡萄串的枝形吊灯在有精美浮雕的天花板下荧光四射。冰块在一只只银制的小桶里叮当作响,菜单神秘而又豪华。
可现在餐厅内却冷落、昏暗,天花板下只点着一盏战时用的小灯,发出病恹恹的昏光。这盏灯从来不熄掉,两个像敖德萨一样老的侍应生,都是奥列沙的朋友,穿着尽是皱纹的白上衣,晃晃悠悠地在大厅内走来走去,给偶尔才有的顾客端来一杯没有糖的淡茶和滑溜溜的黑挂面。
奥列沙同一个神色忧郁、一声不吭的黑人坐在一张餐桌旁。这位黑人是敖德萨电影制片厂的演员。
“刚刚空袭过,”奥列沙对我说,“您睡着了,没能见着。好,您谈谈吧,对敖德萨有何‘观感’?”
我回答说,战争爆发后,这个城市变了样,萧条多了,敖德萨人好像也失去了历来乐天活泼的性格。
“胡——扯——淡!”奥列沙一字一顿地、毫不含糊地说道,“敖德萨人不会灰心丧气,不会坐以待毙。他们的幽默、俏皮是同大无畏的精神糅合在一起的。他们俏皮、机智的谈吐哺育着他们的勇敢。您对敖德萨人抱有偏见。就像,比方说吧,对第欧根尼[79]抱有偏见一样。”
我当然明白,他这番话并不是针对我的,我从未当他的面谈起过对第欧根尼的看法,因为我对第欧根尼老实说谈不出什么看法来。第欧根尼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想藉以引出一段俏皮的想象来。
“瞧,所有的人,包括您在内,”奥列沙说,“都认为第欧根尼是犬儒主义者的头目。可他算什么犬儒主义者!他是个胆小如鼠、昏聩糊涂的糟老头。顺便告诉您,他是住在酒桶里的。这也是因为他糊涂透顶的缘故。酒桶再差劲,一旦睡了进去,就算是居住的地方了。既然是居住的地方就得付房钱。可第欧根尼,谁都清楚,自打出世以来,身边从未有过一个铜板。酒桶主人三天两头儿威胁说,老头积欠了这么多房钱,非把他撵到大街上去不可。于是第欧根尼只好去找他那帮朋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给我点钱吧,我要付酒桶的款子。’这一下子,天哪,他那帮朋友闹开了,又是骂,又是叫:‘给您钱去买酒桶?’‘无耻!’‘损人利己’‘犬儒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