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容颜若飞电II(第2/3页)
“前阵子昶王闲走到我织造坊,看见柘榴起的绣稿,硬嚷着说柘榴是照着他养的那只隼绣的,这件衣裳该归他。嘿,不要说祖宗规矩不准携鹰犬进宫,就是准了,柘榴又哪能看得见了?我好说歹说,这件绣品是用西南雷州注辇国贡上的精细铜线绣成,虽然亮闪好看,却沉重得很,又粗喇喇地扎人,武将穿着倒也罢了,万万配不上昶王那矜贵气度。还是等新丝缫出来,叫柘榴绣个细软密实活灵活现的给他送去。好一通奉承,他这才舒坦了。这位王爷啊……”施霖一面唠叨,一面将衣裳重新折好。
海市也不好应他的话,只得笑笑罢了。帝旭至今没有子息,唯一的皇弟昶王又浮浪奢逸,不成大器,偌大帝国,自乱离中统一起来不过十四年,倘使帝旭出个岔子,竟无人堪可继承。
濯缨并不说什么,只是探手抚着海市后背的苍隼,那猛禽似是就要裂帛而出,神光熠耀。
施霖微笑着说:“不敢怠慢了大公子,您袍子上那只飞廉也是出自柘榴手下,这丫头为了两位公子的衣裳,真是下了死力,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埋头只管绣哇。”“那可不成,累出病来怎么办!”濯缨脱口而出。
海市转回身去,看定了濯缨,只笑眯眯地不说话,直看得濯缨雪白的脸皮潮红起来。
“小公子明日随军驻防黄泉关,闲杂人等不能前去相送,这儿先给您道个吉利。二位公子也代我向方公公带个好,我这便告退了。”施霖啰啰嗦嗦说罢,拱拱手,转动敦实矮胖的身躯退出门去。
浓碧的水流穿过指间与发间,万千银砂般闪亮细碎的气泡摇曳着汩汩上浮。
而她在下坠,在没有声音与光亮的粘滞的海水中,像是为无形的手所牵引,向着窅暗的不可知的深处缓慢沉落下去,却永远无法到达海底。
海市茫然仰头,浊绿海面如同异色的天空,越来越高,渐渐不可触及。闪耀钢青光泽的巨大身躯无声经过她的面前,消失在黑暗深处。一道殷红颜色丝丝缕缕蔓延开来,随着水波荡漾拂过她的脸颊,留下冰凉腥腻的触感。
琅嬛向她伸出手来,绝美的面孔上有焦急神色。
她亦竭力向琅嬛伸手,却只是在海水中抓了个空,依然缓慢而无可挽回地下坠着。她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幼小柔软,恍然是回到了孩童的年纪,昏暗中,手心亮起朦朦白光,一笔一划,眼看便要完成两枚娟丽的字。
海市猛然睁开双眼,手足冰冷,微寒的风如水拂过面颊。十年了,这个噩梦还在纠缠着她。
她在枕上稍稍转侧,望见卧房窗扉大开,茫茫夜色中,无数灯火川流不息,勾勒出永安与永乐两条帝都大道。
“也该起来了。”方诸穿着苍绿唐草纹的大典朝服,自窗畔转回头来。
海市静默了片刻,低声道:“又做梦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怕噩梦么?”男子微微笑着。
海市垂头看了看自己毫无异状的手心,终于还是披衣起床,走了过去,与他比肩而立。因黄泉营、成城营、武威营定例的每五年换防之期将届,今年边关吃紧,又各增兵三万,共十八万兵马明日一早在朱雀门外受阅,本就是不夜之都的天启,越发喧嚣了。
端朝末年,北陆右金族再破天启。其后西端军、勤王军与各路义军流寇往复攻守,至未平十三年,这座曾经宝相庄严的千年古都,已损毁得面目全非。端朝的末代隐帝牧云笙最终退出天启的那一日,秋高风疾,午后不知何处起了火头,到次日拂晓前,城中焰炎已光照百里。自殇阳关北眺,整片帝都盆地遍布尘灰,唯有天启城是一蓬跃跃的红,犹如硕大毒艳的食人花,在满目荒烟里轰然绽放出来。牧云笙倾尽心血督建的霙琳宫亦不能幸免,铺砌的云母、凉波银与销金玉等种种宝饰,纵然数万乱军与流民彻夜劫掠,也不过自火中抢出了十之一二。
徵的都城亦定于天启,只是这天启,已是焦土上生出的一座新城。旧日的天启,连同传说中霙琳宫深处那些夜半下纸添香的画妖,还有这个端朝一起,全都化为乱石枯炭,深埋在新天启城之下。极尽宏丽工巧的霙琳宫,吞噬了无数工匠的性命,在天启城中却不过矗立了短暂的数年。然而那蜃气楼台般的美丽,与础石下成河的血流,已足够令人永志不忘。
她轻声叹息。当年烈火焚城的那一夜,天色怕也不过如此吧?宫中也不安宁。禁城中遍植了枫槭诸木,每每秋到浓处,深邃青天之下,一丛一簇赤霞朱锦地燃了起来,映着玄黑粉白的宫室楼阁,静穆中平白显出炽烈的美。现下是夜里,宫中盏盏琉璃提灯穿梭如织,树影摇曳,照得红叶繁华剔透,惟有帝旭所居金城宫一派寂寥。虽则朝臣都已起身整装,却也大抵知道明日的阅兵,帝旭是照例不去的了,可也难说他或许心念一转,真要摆驾朱雀门阅兵,因而偌大天启中依然彻夜人马调动,洒扫帐幔,惟恐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