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夜(第2/6页)

我走到他跟前,他递给我一支烟说,马革儿怎么样?闹吗?我说,我听话就不闹,你有事儿说吧。你怎么知道我住哪?他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咱们找地方坐一会。我说,站这说吧,一会她醒了找不见我,准得害怕。小旗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哥,生死攸关的事儿,占你两三个小时,弟弟我一辈子记着你。他眯着眼睛,有点淌鼻涕,手里攥着烟,就让它着着,衔着长长的烟灰。我仔细一看,他的羽绒服里穿着睡衣,脚上没穿袜子,露着两个脚脖子。我说,去哪?他说,四得公园吧,安静。我说,我下午刚才从那回来。他说,我知道,所以咱们去那,都熟。半路他去超市买了一瓶混合型的威士忌,要了两个纸杯。我从来没在晚上来过四得公园,这个点竟也不是一个人没有,有一个看不清岁数的人站在球场中央里颠球,戴着帽子和口罩。颠得不好,一会一掉,但是很执着,又用脚勾起来颠,颠不好的原因主要是身上不协调,手向外翻着,球都不转。球一旦不转,就像石头一样不好颠了。我隔着网子看了他一会,很想跟他说,颠成这样是不值得买球鞋的,还不如在公园里跑两圈。看着那肥鸭一样努力的双手,我当然不会说。我和岳小旗并不熟,就是在一个所谓电影人的球队踢球,见过几次,他踢得不错,人又客气,踢完球随众一起喝过几次酒,私下里从没单独见过。还有一个交集是都是东北人,他家在长春,我是沈阳人,喝酒时有时候盘道盘道东北的事儿,比别人亲一点。听说您混过黑道?他问。我说,不算,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跟他们拍过币子机。他说,沈阳我去过,好,没灾没难。我爷围城时饿死了,嗨。

在长椅上坐下,我说,说吧,你怎么知道我住哪?这条长椅我经过很多次,从来没有坐上过,上面大多时候坐着穿运动鞋的老人,自己带的屁股垫儿,面前是一眼水泡子,名曰四得湖,背后是草丛。他说,问的。我说,嗯,你怎么知道我媳妇叫马革儿?他说,顺便问的,你媳妇怀孕的事儿是我从你朋友圈看的,你对她真好,轻拿轻放,惯得厉害。我说,说远了。他说,我问个问题哈。我说,你问。他说,我们不怎么熟,我知道,我脸大,但是你为啥跟我来呢?我说,你不说是生死攸关的事儿吗?他说,生死攸关也是我的事儿,不是你的事儿,满大街的人可能都有生死攸关的事儿,地铁里抱着孩子唱歌的,甭管真假都看着生死攸关。我说,哥们,咱们熟还是不熟没关系,相互有个起码的尊重,我对你印象不错,也是半个老乡,所以我就从楼上下来了,你要是喝多了闲着没事,你可以上大街找警察玩去,我就回去陪马革儿了。他递给我纸杯,说,我也想过找警察,但是我想先问问你的意见。你要多少?我说,你给我倒一杯底儿吧。他说,好,你先暖一暖。是不是太甜了?我说,你说事儿吧。他说,再给你倒点,喝不喝没关系,我就见不得别人的杯子空。这回他给我倒了半杯,给自己倒了多半杯,然后一口喝了。他说,我吧,小时候练田径,没念过多少书,但是我有一本领,从小啊,就有一本领,就是谁靠得住,谁靠不住,一眼就能看出来。哥,我觉得你靠得住,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别看我在北京混了十几年,今天晚上除了你之外我一个人都想不起,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田径队的一个队友,比我矮一点,磕巴,练得比我好,每次打架都挡在我前面。后来教练让他推杠子,把腿上的大筋推折了,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你和他长得可像了,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跟你说,你们俩说话都像,但是你不可能是他对吧。我说,对,我不是他,我是文化人。他说,是了,你不是他,你们俩讲话时的表情很像,但是讲出来的话完全不一样,你比他能装。哥,我刚才在家里跟我媳妇打了一架,我不小心把她打死了。我站起来,说,你别开玩笑。他说,我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六岁,男孩儿四岁,现在他们都睡着,睡在一个两层的木头床上,男孩儿睡下面,女孩儿睡上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青铜匕首,古色古香,柄有两寸,刃长一尺,没有血迹。他说,这是有一年我在西安拍戏,朋友送我的,真东西。别害怕,我不是用这头攮死的她,我是用这柄把她敲死的。他用手指了指,把柄在手掌心一打,就这么,啪,十环。我抬头看了看四周,不是全黑,景物都在半明半暗之间,因为远处的楼有光,一个个硕大的招牌,由楼肩扛着,向更远处延伸过去。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说,小旗。他说,哎。我说,谢谢你信得过我,你先把这东西揣回去。我陪你去派出所,夫妻之间打打闹闹,手重了,咱们跟警察说一下,过失,我帮你找找人儿,没什么大事儿。他抬头看了看我,站起来,一挥手,把匕首扔到了草丛里,说,我不去,我要是去派出所,自己开车就去了,来找你,就是没这个打算。哥,我不是不想偿命,是有一肚子话,跟警察说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