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义(第2/4页)

之所以我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位陈皮乃是我爸,那年还没有我,他心还野,过了几年,他也胖了,自小的功夫也荒废了,起因可能是这次谈话。之后他戴着安全帽在厂里转了两个月,当然是徒劳的,树和麻雀之后,杨广义没再露功夫,那间五十平的平房他拾掇了拾掇,结婚住了进去,那是1983年年初,也没有我,我出生在83年冬天,我出生不久,我妈还没出月子,杨广义又有了动静。

83年夏天开始,市里出了一个纵火犯,此人在三个月内,放了六把火,烧了一个粮食局,一个锅炉房,两户人家(都在艳粉街),一个纺织厂的仓库,还有一台停在路边的警车。死了两个人,一个路过锅炉房的退伍军人,是盲目救火被炸死的,一个六岁的女孩,女孩是跟家人闹游戏,躲在了炕柜里,然后睡着了。警车最蹊跷,警车上本来有一个刑警,查的就是这个纵火案,车停在一个修车摊对面,他下去打听人,几分钟之内车就烧了起来,最后烧成了一副铁架子。案子的性质彻底变了,这是要反天啊?一时间全市开始抓纵火犯,警方在报纸上发布的通告写得挺简明,唯一确定一点,这人是有功夫的,飞檐走壁谈不上,但是至少是腿上不简单,因为被烧车的警察说他看见了一个人,夜里没看清身形,但是这人两步就上了树,然后跳墙走的。前后没用五秒钟。抓了两个月,没抓着,五起案子相互没有任何关联,看来放火单纯是爱好,死人确实是误杀。火倒是不放了,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爸后来说,当时警察来厂子好几次,找杨广义,厂领导被提搂到局里聊了好几次,找杨广义,确实找不着。我爸还被叫去问了一下午,先是问什么时候拜的师,我爸说,这就叫做梦拉饥荒,当时一句豪言,现在成了一生污点。赌咒发誓不认识杨广义,本来就是不同工种不同车间,厂里有上万人,上班时候没说过话,后来更没接触,会点功夫,是小时候跟我爷爷学的,为的是强身健体,从来没出过手,最能的也就是掰桌角,其实是寸劲儿。警察后来又让把那五只麻雀交出来,我爸说,麻雀死了一年多了,早扔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得泡在福尔马林里。这一句话,又让他多蹲了两天。最后签字,他在材料上写:不认识杨广义,若他是纵火犯,跟他势不两立,若是有缘相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抓捕。但是杨广义学的是刀,不是跑,建议警察同志再想想别的可能。我爸六十多岁的时候,还记得这段话,他说,我是讲实事求是的,老了讲得少一些,年轻时说话不过脑子,讲得多一些。

五天之后的早晨,是上班的时间,工厂大门拉开,喇叭里放起东方红,第一个到单位的是打更的老马,他昨晚就没走,早晨起来打开大门,掸水,用条扫扫地。大门口放了一个编织袋,老马拎了一下没拎动,以为是谁偷了工厂的配件,走得急掉了一袋,打开一看,大叫一声当场休克,后来的十几年里老马的嘴都是歪的,一直没能正过来。里面是一个人,被切成两半,还有一副白手套和一塑料桶汽油。不大一会,民警来了,打开看了看,把编织袋拎走了。袋中人二十一岁,男,无业,考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有人说是成分问题,政审没过,也有人说是紧张所致,三次都发挥失常。没练过功夫,但是腿奇长,肚脐眼之上只有一小块,剩下的全是腿。身高一米七五,只有九十斤。死因当然是刀砍,两边眉毛都没缺一点,被齐刷刷劈为两半,一半四十五斤。纵火案破了,接下来是杀人案。

这次讲不了,一定是杨广义。杨广义不好抓,这是自然,半年之后还是没有动静,据说听见十二线那边放过枪,但是并无结果。有人在报纸上号召讨论,那时候还时兴讨论,杨广义算不算见义勇为?后来不了了之了,讨论归讨论,抓人归抓人,谁也不耽误谁。终于没有抓到。确实有见义勇为的性质,如果纵火犯不被正法,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还是受到威胁,只是手段过于残忍,在社会上产生了恶劣的影响,希望杨姓男子能够投案,法理和人情总有平衡之法。这是定论了。一个月内有十数人投案,有的姓杨也是男子,有的会耍刀,孔武有力,说服教育之后都放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也没完全过去,我爸还是受了牵连,这牵连不是过去那种,是新的形式。总有人到家里来找我爸,不拘于本市之人,天南海北,来的人都带着钱和礼,您是杨广义的徒弟?我爸说,我不是,我是装车的。来人说,陈师父谦虚了,这是一点点小小意思,帮我带给杨师父,让他保重身体,如果可能的话,你提一嘴是湖北林海飞。我爸说,赶紧拿回去,我根本见不到他。来人把东西放下就走了。还有人说,陈师父,我下岗了,厂长把厂子搞黄了,此人还有个情妇,我们的钱都让这烂货花了,你跟杨师父说一声,把他杀了吧。我爸说,你去马路静坐,找我没用,我不认识他。来人把厂长的姓名地址顺着门缝塞进来,走了。也有人来了,背着一条朴刀,说,来,我们比划比划。我爸说,我不会功夫。来人说,那你把杨广义叫出来。我爸说,我没地儿叫去,你们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把你那破刀放下。来人说,我们比划比划,我看你学了点啥。我爸说,行嘞,我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