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第3/5页)

徐大夫看了看显示屏上的数字,没有改变,不能说是没有改变,是心率还在下降,怎么回事?她问我。我说,我不知道。她等了一会,确定他的手没有动静后,把夹子夹在他的食指,然后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怎么回事,她自言自语道。我说,我父亲从小打拳。她说,什么拳?我说,我不懂,但是据我观察,他一直在打一套拳,打一次一小时,招式顺序都没有变化。时间也刚刚好,误差不会有两分钟,早上打两遍,晚上打一遍。她说,去公园?我说,不是,在家里卧室。她说,在卧室练拳?我说,是,冬天夏天都是如此。她说,嗯,那应该是神经系统的痉挛或者是肌肉记忆,不算罕见,我提醒你,你父亲正在死去,他的心脏正在衰竭,我觉得也许挺不到北京了。我说,但是刚才他的手指动得非常规律。她说,这不重要,人的身体有时候也有障眼法,你要有心理准备。我说,如果像你说的,我们该怎么办?她说,开回去。但是他应该没有很多痛苦,怎么讲呢,就像一只气球慢慢瘪了,类似于这样。我说,你这个比喻让我觉得很痛苦。她说,你的痛苦和他的痛苦是两码事。我说,是的,虽然你都没什么办法。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凭什么让人家有办法呢?她只是一个跟车的急诊室大夫,一个说话不中听的博士,一个不知为什么被放在这辆车上的陌生人,我说,抱歉,这不是你的责任。她伸手掀了一下我爸的被角说,你不用道歉,你说的是实情。你帮我一下,给他放一片尿不湿。

又开了一会,我看看窗外,路上的车越来越少,我们应该已经进入河北境内,时间大概是夜里将近三点。这一个多钟头里面,我想了一下我父亲葬礼的事情,着实让人头疼,有无数的琐事,有不少久未联系的亲戚,他们的联系方式在我父亲床头一个巴掌大小的电话本上。我父亲退休之后并未休息,因为那时我大学还没有毕业,他就又在一个民营工厂做了几年喷漆工,到发病前还在上班,这些我从未见过的我父亲的同事我也要去通知一下,因为按道理应该是他们给一些丧葬费然后出几辆葬礼的车的。我想象自己坐在这家苟延残喘的小工厂的某一个办公室,跟一个态度冷淡的中年男人讨论这件事情的情形,感觉到比今天夜里更大的压力。那是我必须独立承担的事情,而今天夜里,至少还有两个人陪着我,我父亲也在承担他的一份责任,我意识到无论他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都是在参与我的生活,即使是我的累赘,当他逝去,我的生活里只剩下我自己,完全的个人,现代性的自由,到了那个时候,我还需要写作吗?即使我父亲从来没有对我的写作生活发表过什么意见,也从来没有看过我写的一行字,我竟然在为他写作?要不然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惑呢?我对自己说,我当然要写下去,我不是为了他写作,他什么都不懂,我为了全世界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写作,这结论在我内心回荡了两圈,像是一个人对着空谷的呼喊,扩散开去,似乎有无数人在喊,却只能证明山谷里别无他人。

在大概凌晨三点半左右,徐大夫说,我有点困了。我说,你眯一会吧。她说,我睡半小时,你看着点点滴和心率。如果有异常你就叫醒我。我说,好。她侧卧在椅子上,把胳膊垫在头下边,马上睡着了。头和脚的方向跟我父亲一样。凌晨四点,她并没有醒过来,我也没有去叫醒她,因为父亲的指标都很平稳,没有像她说的继续下降。我一点困意都没有,只是觉得坐得屁股疼,我把屁股挪了挪,忽然感觉到尿意,这尿意来得之急,好像有人突然拔掉了水池的塞子一样。我低声跟司机说,师傅,我想上趟厕所,这附近有休息站吗?他没有回答,只是直着身子开车,我感觉到确实憋得受不了,就哈着腰走到司机背后说,师傅,我得上趟厕所,我快憋不住了,给您添麻烦。他还是不回答,好像我的要求特别离谱,一旦回答就损害了他的尊严。我只好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肩膀说,师傅,我快要尿裤子了,您把车停一下。这时候我透过后视镜发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他眼睛小,我看错了。我把头伸过去看他的脸,没错,他睡着了,呼吸均匀,用鼻子吸气嘴巴呼气,伴随着轻微的鼾声,脸皮完全放松,在路灯的照映下有一层油光,但是双手还在操作着方向盘,前面有一个弧度不大的转弯,他很自然地把车拐了过去,两只脚也在根据路面的情况踩着油门和离合。我摇晃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跟着我摇晃,但是没有醒来,我使劲掐了一下他的脖子后面,他还是没有醒,只是好像被针扎了屁股一样,浑身一震,从座位上弹起一点点,然后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此时的车速在90迈左右,我无法挪动他。我的膀胱就像是马上放学的孩子,已经无法抑制,我走回我父亲的身边,掀开他的被子,把他的尿不湿抽出来,这段时间他并没有排尿,尿不湿还是很干爽,只是有点温热,我看了一眼徐大夫,她睡得很沉,我就脱下裤子尿在了上面,尿液迅速被吸收,但是我这一泼尿确实很长,以至于尿完之后,尿不湿好像塞了棉花的被面一样,沉了不少。我把它又放回我父亲的屁股底下,他的双腿枯瘦,右大腿的上面还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小时候我是知道的,现在我完全忘记了。我整理好自己的裤子,用手轻轻拍了拍徐大夫,醒一醒,我说,司机睡着了,我们得想想办法。她一动不动,我抓住她的胳膊摇,把她的胳膊从她的脑袋底下拽出,她从椅子上摔下来,像一袋面粉,还是不醒。我探了探她的鼻息,她还活着,只是面部比刚才紧张,眉头紧锁,偶尔叹气,把头在车底轻轻磕着,我把她抱回长椅,她突然问了一句,还有多久?我说,我不知道。她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写完了,然后就再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