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普通人的选择(第4/12页)
或许他一直在上火。
右边地下室住着两个上访的老人。
一个每天倔强地蹲在床头用鞋子抽小人,另一个见他路过,硬塞给他一份手写的材料。
卷边的绿格纸,厚厚一沓,圆珠笔写的字密密麻麻,一不注意就抹得一手腥蓝。
两个老人住了两个月,然后走了两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一个人,一身缟素。
很多巨大的城市都曾有过这样的群居地,香港九龙城,深圳石牌村,北京地下室……
那个年代,莫名其妙的事情在那里时有发生。
有天晚上,房门被大力踹开,几秒钟内,拎着砍刀的人站满了屋子。一个正方形脸庞的男人歪着正方形的脑袋瞅瞅路平说:×你大爷的……
他瞅了路平一会儿,扭头和同伙说:×,不是他。
一群人呼隆隆地来,又呼隆隆地走了。
出门的时候方脑袋又回头对路平说:你也给我小心点儿……
小心点儿?小心什么?
路平坐下以后才开始有点儿小哆嗦,他继续泡他的方便面。
床单上有个45码的大鞋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踩上去的。
那个男人的T恤上印着林肯公园的大logo……如果他是个喜欢听林肯公园的社会大哥该多好玩儿。
路平和我聊起一个住地下室的女人。
她在忽闪忽闪的灯泡下拦着他,丰满的胸部几乎贴着他,湿漉漉的香味像只小手,从耳后挠着他。
女人搓着手,手心里都是汗,欲言又止地和路平面对面站着。
她说她想回一趟老家,但没钱了,实在是没钱了。
她说:你来我屋,200就行。
他不接话,低头侧身挤过去,潮湿的地下室通道,满墙的青霉。
她在背后弱弱地轻喊:那你有多少?
刻意压低的嗓音里,有种委屈的嘶哑。他回了一下头,犹豫了一下,似乎被那个声音撩起了一丝生理反应,她乳沟间的阴影里藏着红线吊着的小小护身符……路平到底还是走开了。
有一次,路平和我聊起这个女人,说:听说她的梦想是当个出人头地的演员。我问:胸大吗?漂亮吗?
他没直接回答,说:后来在一个网络视频里见过她……是个南方姑娘。
路平说,那个南方姑娘在他第一天搬进地下室的时候给过他一只水果,香气四溢,但叫不上名字,听说是她家乡的特产。
她说:你猜猜该怎么吃……
(三)
六个月的地下室生活后,路平得了脚气,手上也开始脱皮,他的床太低,被湿气贯穿了身体。
音乐就在这一片潮湿里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路平开始一首接一首写歌,他会弹吉他识谱,满墙都用图钉钉着他写的歌。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有那么多的话想唱出来,他几乎一天一首地写,高产的时候连词带曲一天三首,写好了就随手钉上墙,地下室潮湿,字迹几天的工夫就晕染出毛刺。
纸张也被水汽吸附得死牢,像用糨糊粘在上面一样。
路平把四面墙糊得满满当当,开始尝试以音乐为生。
他一开始是卖歌,后来给人兼棚、帮忙编曲。
其间陆陆续续加入了一些乐队,自己也组建过一些乐队,大体经历和其他那些混迹北京的地下音乐人没什么太大区别,无须多提。
西安盛产好歌手,就像山东淄博盛产乐手一样。地下半地下的音乐人们有着自己的一套江湖规则,彼此之间习惯了帮扶。所以路平基本饿不死,但也吃不饱。
有时他跟着乐队跑酒吧演出,舞台上制造出来的最大响动,也干不过台下的一片骰子声。偶尔开个小专场演出,来的人一边听一边玩儿手机,嘀嘀声飞镖一样扎进吉他的和弦里,那时刚开始流行彩信,人们尚未习惯静音。
乐队不出名,没什么人尊重他们。
有一次他在台上唱一首写母亲的歌,台下两人旁若无人地热吻,令人发指地乱摸,旁边有人在起哄:挤出啥来了,找个杯子接着……
他停了吉他,怒形于色,骂道:贼你妈!还要不要好好听歌。
话音刚落就飞上来一个酒瓶子。
老板扔的。
瓶子擦着头皮在墙上,溅湿了路平一背,全是混着玻璃碴子的啤酒。
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的?
他愣在台上,感受着湿漉漉的后腰,打死也想不通。
他看着老板,老板不看他,老板在安抚客人……老板之前也是搞乐队的,不怎么拖欠工钱,一直对路平他们挺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