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西陵绝战

午时过后,雨渐小。

帐外如珠琏坠落的大雨不再,雨丝渐细,细到缠绵悱恻地一点一滴轻轻飘洒,微风拂过,细雨悠悠荡荡,洗过地上的嫩草绿叶,洗过守在行辕外将士的铠甲,洗过冰凉锋锐的槊刀……利刃上,雨水映着寒芒显得愈发晶莹纯透,白线一道道,静静滑下。

西陵春雨,居然在这一刻昭示出了几分南地别样闲暇霰淡的意味来。我抬眸看了许久,然后瞥了瞥一旁和诸将军商量战事的无颜,听着他们那决绝果断的战事部署,念光一闪,便不由自主地想象到在那部署之后的硝烟烽火、血流弥漫……我摇头,忍不住心中感叹:此时南梁山河意境至柔至美至清雅,却无人可知片刻后,那充斥天地的将是能令苍穹失色、令黄泉无伤的至刚之杀戮、至绝之悲惨、至殇之哀悼。

我信无颜,所以西陵城必破。而西陵城是南梁北番屏障,一里之厚,可动千里之权,堪称梁国“咽喉”之绝境险地。若西陵城破,那南梁都城郾的灭顶之时指日可待。

只是这乱世纷战,情义又知几何?

脑中陡然浮现出一模糊清雅的白衣身影,我垂首,心底隐隐一恻,眼睛盯着案前香鼎,独自默了半天。

少时军战之事商定,有膳食送入行辕,诸将离开,我和无颜潦潦用过后,他出帐点兵誓师,我留在行辕内继续琢磨偃月阵图。图已绘好,阵法的布局玄机大都猜透,只是如何破阵……我伏案仔细思索,眯了眼,凝神一会儿后竟不知不觉地就这么闻着书案上缓缓燃烬的龙涎香气睡了过去。

一觉昏昏。

沉沉寐思中,冷不防耳边有鼓号轰然大作,满营铠甲相击的铿锵声蓬勃震撼。心跳惶惶下,我猛然惊醒,寻思:莫不是……已开战了?

虽惊,然而眼皮依旧倦怠不堪,努力了半天,却仍是闭得紧紧。

鼓声嗡嗡,号角长鸣,帐外的士兵们时不时整齐爆发出冲天呐喊。酣畅淋漓的呼喝气势下,有铁蹄踩地的重踏声由远至近,伴随着长剑齐齐入鞘的犀绝、鞭策亟亟划破雨水的倏然、铠甲零乱掷河的啪嗒,群马嘶吼,那气焰,纵使眼不见,也知其奔驰迅疾、卷风而归的雷霆架势。

我握紧了拳,咬牙,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光亮,我转眸看看四周,却见行辕里已无他人。而我自己,闭眼之前分明还伏首帅案,如今却不知怎的就这么自帅案后躺到了一旁的软榻上,身上还盖着那本该由无颜披在身上的白色斗篷。我蹙蹙眉尖,侧眸瞧了瞧帐旁角落的漏斛,算算,未时早过,而申时将到。

外面将士的呼喝声陡然消减下去,我垂眸寻思:不知战如何了,但听这声响,该是白朗驰归,无颜似计已成,那上游的蒙牧怕是……

正想得出神时,耳畔就突地响起一声惊天巨吼,远方似有龙啸九霄,刹那整个世间都开始随着这声长啸在瑟瑟摇晃,行辕内的摆设哐铛散落一地,茶壶倾倒,热气袅娜荡出诡异的弧度。这光景,倒颇有翻地为天、苍穹裹宇的茫乱和昏聩。

心砰砰跳着,我伸手伏住晃动不止的书案,皱眉。有这震天撼地的动静必然是因上游蒙牧撤了沙石,汉水决坝破堤,涛浪澎湃,流波汹涌,才得如此吓人的气势。

思念一闪,于是我再也不能心安,忙随手卷起无颜的斗篷,冒雨冲出行辕。

行辕外将士的呐喊声在顷刻间止歇。诸人一脸惊诧地望着自西方天际陡然奔驰而下的滚滚白练。怒啸惊涛,浪卷云翻,看得人人目瞪口呆、面色苍白,眼睛瞪得浑圆,嘴巴张得大大,可惜惊叹骇然的话语到了嗓子边,却突然失去了吐出成音的勇气。

漫天无杂音,细雨缠绵,静静萦绕。景致分明雅得很,但气氛已凝滞安寂得如同死亡压顶前的窒息抑懑。

营外有观战台,高十丈,视野开阔,纵横上下,可观汉水两岸全局。一身银色铠甲的无颜孤立其上,地动山摇下,唯有他能身形稳若山石、峭如壁岩,宛若独驾云雾的天神,俯瞰人世浩淼,风仪自当安然静谧,动也不动的姿态处处透着令敌人心寒的凌厉锋芒。

我抿唇,懒得攀木梯,飞身上了高台,靠近他身后,为他系上斗篷。

他没看我,凤眸墨染深邃,正直直望着汉水方向。

高台之下,汉水之上,由白朗领着冲在前面的骏马两千骑,将士们正丢盔弃甲地踏浪淌河。追袭在后的梁军本挥舞着弯刀长槊,搭弓拉弦,精神飒飒清爽,但听上游汩汩蔓延的水声后,诸人一时反应不过来,扭头向西探寻时,胜利在望的喜悦依然潮红脸庞,映着那张扬而又醒目的红色铠甲,泱泱停伫水中时,纵使表情痴然震惊,却也颇为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