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有些话跟你这样的年轻人说了可能也是白说,但人的记忆啊,可不是什么靠得住的玩意儿。
活了七十年,所见所闻的事儿孰先孰后哪里还弄得清楚。就像现在我虽然跟你说着旧事,但京都那段光彩辉煌的岁月在我心里就跟昨天没两样,反倒是甲州战争更像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一场败仗,谁愿意想起又有谁还会去提呢,放着不管记忆就这么淡了,再想起的时候就会有种古早往事的错觉。要不这样,一辈子那么长,还不把自个儿难受死么。
我对杀人如麻这种事并没有特殊的想法,更别谈悔悟之心了。只怪败仗本身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
男人的苦就只一个输字。除了输赢,不再言其他。所以那种苟活的记忆,才更会一辈子都跟着自己、折磨自己。
这么说起来,鸟羽伏见往后的御一新战役好像全都是败仗。怨不得我不愿想起也不愿提及,感觉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也是情理之中吧。
再说三月一日我们在内藤新宿停留一宿后,第二天也就是二日一早便一鼓作气行至了府中。到达时日头尚高,对于抬着驾笼又拽着炮车的队伍而言,已经是很出色的行军了。就算是如今那些每天吃肉的步兵,差不多也就这个程度吧。
土方在府中的宿场下达了一个奇怪的命令。他让矢岛某和手下的两百杂兵留宿府中,而新选组则是先行上路去八王子扎阵。
因急行军而疲惫不堪的队士多少有些丧气,我却看穿了土方的意图所指。
不错。就是日野。府中和日野只隔了一里十丁,就算拽着炮车也能在半刻里过去。而日野距离八王子也不过二里地,也就是说他打算衣锦还乡后再留宿八王子。
在他看来,要实现这个计划,自然是得把那群歪瓜裂枣的杂兵拖住一天才行。
在内藤新宿的时候,杂兵们也领到了西式军服及铁炮。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可他们穿着那些衣服反而更不伦不类了:穿不惯军服敞着前襟的;脱了西裤只穿着一条兜裆布的;铁炮更是集体被当了拐杖在用 ——简直丑不堪言。
与其让这两百幕府的废物跟着,只让新选组的百来人队伍路过日野,才谈得上是真的衣锦还乡。
打头阵的是大石锹次郎。这也是说书人绝对不会落下的一名老队士了,他的名字你应该也不陌生吧。“人斩锹次郎”这个名号我就不予置评了,但他的确是小野派一刀流的高手。
大石曾经在日野做过工匠。也不知道堂堂御三卿一桥家的家臣怎么就跑到甲州道上做起工匠来的。他的剑风很正又颇有武士的修养,不像是谎称的出身。可他的手又的确十分灵巧,驻地的修缮工作也做得有板有眼,从这点上来看工匠的经历也假不了。也就是说他既是一名武士、刽子手,又同时是一名工匠。就是这个让人摸不透的家伙,只消把他看成是幕末时代的产物,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你想想新选组队士各自的经历就成,其实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不是吗?
听说大石在被捕后,被扣上了杀死伊东甲子太郎和坂本龙马的罪名,最后惨遭斩首。伊东虽然是他杀的没错,可龙马的事儿就是冤罪了。
不管怎么说吧,大石锹次郎通常都会比我们早一天出发,我们才刚过多摩川,就已经有一大批村民在河对岸候着了。
日野既然是你老家,那你也许听说过一些旧闻吧。衣锦还乡什么的,其实也谈不太上,但那次看着的确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儿。
包括土方在内,日野出身的队士还有好几个。近藤则是自小就时常跟着先代来往出稽古。而与大石锹次郎一样原本生活在日野,后来才上洛加入新选组的人也有好些个。更何况不论是冲田、永仓还是原田,都和日野有着不解之缘。
那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啊。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河堤路边田地里,一眼望去满满都是黄澄澄的花海。
我骑着马紧跟着土方。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突显军威,从府中一路过来连我们助勤都分配到了马。
越靠近日野本阵,沿途迎接的阵势就越热闹。斜在丹泽山顶上的夕阳,把村民欢喜的脸都映得敞亮。近藤拉开了御驾笼的门,土方在马上对人们的欢呼做出了回应。
这时候,忽然从远处穿来尖锐的呼喊声。
“阿岁 ——阿岁 ——”
那是一种陌生的声音,如果非要说的话,就像是鸟兽在呼唤幼子们归巢时的鸣叫吧。总之怎么听也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却又有一种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听到过的感觉。
“阿岁 ——阿岁 ——”
土方唤停了身下的马。旷野的另一头,一个身影拨开油菜花的花海向我们靠近。虽然踩着干涸的田坎,但那人步子却有些蹒跚,一路上跌跌撞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