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一章 浮生若梦(第2/5页)

“我今日要早些走,以后两月不能来,今晚就替你多劈几块木柴过冬吧!”陈逆仰头一口饮尽了满杯火辣辣的白浮酒,挺身站了起来。

我低垂眉眼,伸手取了他搁在地席上的杯子,捋袖沉进了一旁的热水:“扶苏馆有劈柴的仆役。”

“无妨,喝了你的酒总是要干些活儿的。”他疏朗一笑,解下佩剑,撩起了袖摆。

这一夜,风雪大作。陈逆冒着鹅毛大雪,硬是给我劈了两垛半个人高的木柴,才悄悄出了酒园。

我支起木窗看着柴堆上越积越厚的白雪,空了许久的心忽然生出一丝情绪。

收了他的柴,若想不承他的情,总是要干些活儿的……

第二日清晨,雪霁。我留书扶苏馆馆主后,出门雇了一辆牛车、一名车夫,一路摇摇晃晃地离了宋都,往东去了齐国艾陵。

艾陵郊外,冬日无雪,枯草丛生。荒野之上,黄土皲裂,累累白骨随地散落。远远望去,竟似寒日平原上一堆堆未融的残雪。

这十万白骨在这里任凭风吹雨打,凄凄哭号了一千多个日夜,是该有人来送一送了。

我点燃送魂灯,吟唱着古老的巫词,绕着荒原走了一圈,又一圈。

天寒野阔,万物肃杀,仅一日,我便冻裂了面颊,唱破了双唇。

艾陵十日,我唱了整整十日的巫词。

第十日,朔风乍起,天降大雪。

苍茫天地,众骨销形。

我抹去唇上的血珠,吹灭了手中的送魂灯。

十二岁的我,第一次在密报上读到了艾陵;十四岁的我,遇到了引起艾陵之战的端木赐;十五岁的我,答应陈逆要送走这十万齐兵的亡魂;十六岁之前,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我站在茫茫雪原之上,心中忽生一念。

也许,当年我的魂灵真的在梦里踏足过这片土地。也许,我这一路从孤女到巫士,一切因缘际会,都只为了能来这里,为这十万白骨唱一支送魂曲。

世间万物,皆有始,皆有终,就像我心里的那段情。

从齐国到宋国,天寒难行,历时一月半,再到商丘时,岁末已过。

城外冰雪初融,青山吐翠,离开时空无一物的树梢此时也爆出了颗颗豆大的新芽。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世间不公平事十有八九,可岁月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它总会拖着你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岁后,宋国最重要的事便是新一年的春祭。商丘的城门口,一辆辆牛车载着礼器和美酒缓缓通过中央的大门往城外走去,熬过了一个寒冬的人们则挑着担,领着孩子欢天喜地地从一旁的偏门挤进城。苍老的、稚嫩的、美丽的、丑陋的,环绕在我身边的一张张笑脸让此刻疲惫不堪的我愈加觉得落寞,我感觉不到欣欣向荣的春意,也笑不出来。

进了商丘的城门,我低头避开热闹的人群,一路去了宋太史府。

去年,一场失败的战争最终导致了宋国向氏一族的没落。向魋、向巢兄弟离开宋国后,宋太史子韦成了宋公最器重的大臣。昔日在晋国,史墨和尹皋都同我提起过此人。尹皋说,子韦善占星演卦之术,有半神之称;史墨则说,子韦有才,亦喜财,成不了大器。而我到了宋国后才知道,宋太史子韦竟还是闻名天下的扶苏馆的馆主。半年多前,将我困在宋国的人也正是他。

那日,我茫茫然离开了无恤,原想一路往南方的楚国去,却不料在途经宋国时病倒在了商丘的大街上。病中数日,昏昏沉沉,等我再度醒来时,人已经进了太史府。在宋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庶民出身的人,若是受了贵族的大恩惠,是要卖身为奴作为报答的。我是个没有身份的庶人,施药救了我的子韦又恰好是宋国数一数二的权贵,所以病好之后,太史府的人就理所当然地将我视作了府里的奴隶。

那时候,我还怕无恤会来找我,即便不来,也总会派密探四处寻访我的下落,所以就干脆签下了卖身契,以奴隶的身份躲进了太史府。

为了一个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人而把自己卖了,如今想来,实在愚蠢可笑。

幸而子韦这人爱财却也守信,只要府里的奴隶有生之年为他挣得百金,他就会烧毁丹图1,随那奴隶来去。这半年来,我替子韦赚的钱早已不止百金。今天,我就要取回那份卖身的丹图,启程去楚国了。

我站在太史府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叩响了眼前高大乌黑的柏木大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男人名叫散,是太史府里的家宰,也是扶苏馆的常客。我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喝了酒以后的眼神总叫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令人作呕的蒯聩。

“家宰安好,太史今日在府上吗?”我站在门外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