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六章 故国故人(第7/8页)
十几年来,我一直想要一个亲人,一个血脉相亲、相依相怜的亲人。
十几年后,上天真的给了我一个亲人,一个几次三番想要陷我于死地的亲人,一个从黄泉地底爬出来、周身燃着复仇火焰的亲人。
可我厌恶仇恨,害怕仇恨,因为仇恨无孔不入,只要你有丝毫的懈怠,它就会在你的心里扎根,继而生出剧毒的果实。那充满毒汁的果实,在毒死你的敌人前,往往会先毒死你自己。
从馆驿到将军府的路上,我的脑袋里像是被人点了一把火,火焰中是我从未见过的邯郸城,火焰外是面目狰狞的赵鞅和赵氏黑压压的军队。仇恨的火焰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以至于我明明看见了他,却让他在我面前再一次消失了。
“禀巫士,鲜虞使臣日入之前都已离雍了,巫士在将军府外瞧见的那位贵人也走了。”秦宫小院里,寺人躬身立在房门外小心回道。
“你没追上他?”
“追上了,可他……”
“他不愿回来见我,对吗?”
“奴无能。”
“与你无关,下去吧!”
寺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秦宫小院,一地清辉,月冷如霜。
我究竟是怎么错过他的?一个转身,一个晃神?两个时辰前,他就站在我们平时出府爱走的那条巷弄里。夕阳下,他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伤心,那样落寞。他是我的无邪,即便他长发披肩,毛裙裹身,即便他离我那么远,远得看不清面目,我也该认出他的。可我……我居然还要别人来告诉我,他来过。
四儿说得太晚了,我追出将军府时,已看不到无邪的身影。
我不能责怪四儿说得太迟,秦牯去了,她重孝在身,又要扶棺赶回平阳,她在哀恸之中还能记得告诉我无邪来过,我就应该谢谢她。
是我自己错过了,仇恨刚刚在我心里发芽,就已经让我失去了想念多年的人。
鲜虞,原来你是鲜虞国主失散的幼子。我该为你高兴的,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家。你再也不属于我,那些生死相随的诺言也不会有人再提起。你真的自由了,而我只能独自面对噩梦一样的生活,面对自己可以想见的可怕的结局。
深爱的都已经离我远去,珍惜的一样都留不住。
神啊,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
我想要安宁,你给我战火;我想要亲人,你给我仇人;我当年明明想要死亡,你为什么还要给我生命?你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他们,又将他们一个个从我身边夺走,为什么?
我看着案几上忽闪跳跃的烛火,眼泪一颗颗滚出了眼眶。
神明无情,风更无情。一阵冷风吹过,案几上仅剩的一豆烛火也被吹灭了。
我怔怔地看着一室冰冷的黑暗,胸口忽地袭来一阵蚀心的酸楚。哭声从压抑许久的喉头冲了出来,想起这些年经历的一切,想起这些日子失去的一切,忍耐了许久的人就这么坐在黑暗里大哭起来,像个迷了路的孩子,像个失去了所有的孩子。静夜里没有压抑的哭声听起来不像哭声,更像是一声又一声的嘶喊。
“阿拾,你就那么不想我走吗?”一个温暖的怀抱在无边的黑暗中轻轻地环住了我。
我愣怔,然后猛地转身一把抱住了来人的脖子。我抱得那样紧,像落水的人抱住了浮木;我抱得那样紧,紧得生怕他再一次从我面前消失。自别后,盼重逢,我抱着无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脸埋在他微曲柔软的头发里,哭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
无邪亦紧紧地抱着我,一动不动,任我号啕大哭。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无论哪里……”
这一夜我是怎么睡着的,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抱着无邪含混不清地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梦里似乎也还在和他说话。自甘渊一别,我竟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话想要告诉他。
早晨醒来时,天已大亮,但眼睛却只能勉强撑开一道细缝。昨夜哭得太久,眼皮已经肿成了薄皮的杏子,用针挑破,兴许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泪。
我晕乎乎地坐起身,轻唤了几声无邪的名字,却没有人答应,心忽地往下一坠,忙掀开锦被从榻上跳了下来。屋里扫了一圈,又奔到院中找了一圈,却依旧不见他的身影。
他走了,又走了。我以为这一次,我们总有机会说再见。
我站在枯叶满地的小院里,胸口酸潮再涌,于是赶忙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抹了一把眼睛。算了,算了,他有他的家、他的国,他肯回来再见我一面,我就该知足了。难道还期望他能抛下一切陪我天涯海角吗?
深秋的寒风吹落了梧桐树上最后的两片枯叶,身后的两扇木门在风中吱呀作响,我默默转身进了屋子。房中的书案上有一卷看到一半的竹简,可现在我已无心再看,食指一推想将它合上,却蓦然在竹简密密麻麻的小字上看到了四个硕大的字——“三年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