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一章 椒结子兮(第4/5页)
我不语,因为他说的是对的。即便我当初看了他写给我的信,即便我知道姮雅的孩子不是他的,我依旧是赵稷的女儿、他们赵氏除之而后快的邯郸余孽。我不可能成为他赵无恤的妻子;若我对复仇无用,我的父亲也不会管我的死活。这世上只有爱剥皮的智瑶会一直惦记我,因为他还等着有朝一日将我剖腹取子,助他一朝永寿,独吞晋国。这样的情形下,我怎么能有自己的孩子?我若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就宁可不让他来到这世上。
“红云儿,我本就是个贪生怕死、自私卑劣的女人。我不值得你真心待我。”
“不,是我让你失望了,是我错了,很久很久之前就错了。”无恤起身跪在我面前,抬手捧住我的脸,“阿拾,我知道现在的一切都让你觉得很糟糕,可我求你信我,这不会是永远,一切痛苦都会过去。只要你我真心不变,我们的将来还会和当年想象的一样美好。有你,有我,有家。”
“红云儿,你有你的命运,我也有我的。落星湖一别,我们本就该分开,可我们却非要强扭着命运缠在一起。如今缠得紧了要想再分开,总要连皮带肉扯碎点儿什么——”
“所以你就把自己扯碎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开我?”
“夫郎,生儿育女吧,放了我吧!”我抹了泪,看着自己深爱却不能爱的男人。
“你做梦!南有樛木,葛藟萦之。这是成婚第二日你唱给我听的歌。藤缠树,树缠藤,此生此世,我赵无恤与你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何苦呢……
这一夜,无恤的话很多,我的话很少,依稀记得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绯红色的天空已恢复了往日黎明的模样。
伯鲁的大子赵周在无恤“嫡子”出生后的第三天被无恤悄悄送走了。送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府里好奇的人很多,可谁也猜不透自家世子的心思。如果要维护新生子的地位,那该被送走的,或者说该被处理掉的,也应该是长媳荀姬生的儿子。赵周,一个庶妾生的儿子,活着或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好事之人装了一箩筐的闲言碎语去找伯鲁。伯鲁亦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无恤送去了哪里,他只知道红云儿要做的事,就是他要全力支持的事。
赵府上下只有我知道,赵周被无恤派人秘密送去了鲁国,他将拜入孔门,奉端木赐、卜商为师,学习治国治家之道;而后,会被送往齐国,同高氏子弟一道研习剑术。
“阿拾,你这一生无子无女,我赵无恤此生便也无子无女。待我百年之后,我会把赵氏还给兄长。”
这是那一日黎明无恤在我耳边呢喃的话,一句话就将他毕生守护的东西拱手让出,这天下没有比这更甜蜜、更荒唐的谎言。权力、荣耀,世间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男人们拼死争的不就是那一点点血脉吗?他沾了一身的血,才得了这个位置,怎么舍得把一切让给别人的儿子?可无恤却说:“阿拾,除了你,这世上没什么是我舍不得的;除了赵氏的存亡,没什么是我放不下的。”
五年了,赵家的世子妇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许有人觉得这宽额大鼻的孩子长得像一个人——一个随姮雅从北方嫁来的狄族奴隶,可谁也不敢说,因为那奴隶已经死了半年,他坟头的青草早已将他的存在抹去。
姮雅需要一个儿子,她知道无恤也急需一个儿子。所以,她费尽心机生下了一个“尊贵”的嫡子。她是兴奋的,或许她觉得这样便能抓住无恤的心,便能将自己的族人与赵氏牢牢捆在一起。无论她心里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始终相信她是深爱无恤的,只是,她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过自己爱上的男人。
孩子出生后的第七日,姮雅派人找我给她的儿子唱祝歌。她会这么做,不奇怪;她会说那么多尖酸刻薄的话来打击刺激我,也不奇怪。她产子的那一晚,无恤和我在一起,至于我们是在屋顶上伤心难过了一夜,还是在床榻上恩爱缠绵了一宿,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姮雅恨我,她满腔的恨意,即便不开口,我也能感觉得到。可让我奇怪的却是她屋里的那一碗鱼汤。肥美鲜嫩的河鱼浸在奶白色的汤水里,切得细细的金黄色的姜丝挂在河鱼淡青色的脊背上。汤刚从陶釜里盛出来,咕嘟咕嘟还冒着白烟。端汤的小婢站在我身旁,絮絮地说着汤是赵鞅赏的,巫医桥又吩咐了些什么。姮雅爱听这些话,机灵的小婢也知道她爱听,所以说得特别仔细。我站在那里,鱼汤蒸涌的白气一波波地喷在我脸上。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感觉,我腹中酸涩之物几乎来不及翻涌就直接冲上了喉头。
在姮雅疑惑的目光中,我捂着嘴冲出门去,在院中呕得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