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四章 三子同归(第5/6页)

“仇要报,但阿兄现在最需要的——”

“是你,是我。”赵稷一句话堵了我的嘴。我沉默,他伸手轻抚着阿藜耳畔几根萎黄细幼的发,柔了声音道:“你和你阿兄的头发都随了你娘。阿藜出生时就有满头的乌发。别家的小娃三岁还只薄生了一层黄毛,他那会儿就已经能梳一个极漂亮的总角了。你阿娘爱打扮他,总亲手给他绣包巾。你祖父日日盼着他长大,早早地就托人到楚国玉山采买了一块半尺宽的碧玉,只等着他长到二十岁时,给他制冠戴。可你看看他现在……”赵稷拂开一只停在阿藜头皮溃烂处的蝇虫,回头看着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们现在不能停。早食过后,我们就出发去郑国。”

“不行,阿兄体虚,行不了路的!”

“我们去渡口坐船,再晚些日子河水结冰了,你和他就都走不了了。”赵稷看了一眼我的肚子,我摇头道:“不,我们不去郑国。我们逃出晋国就好,为什么非要急赶着去郑国?新绛到新郑,旱路难行,水路又多风浪。若半路遇上风雨,有谁敢在大河里行舟?”

“谁说我们在逃?此事不必多说了,明年开春之前,务必要赶到新郑。”赵稷起身而立。

“为什么?”我跟着站起身来。赵稷此刻赴郑一定有所图谋,所谋之事也一定与晋国有关。

“你真的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郑国?”

“既是你要我跟着你走,这理由总该由你来告诉我。”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唤我一声阿爹?”赵稷蹙着眉头看着我,我转过脸,他轻叹一声道,“晋侯死了,赵鞅不出一个月也要死了。到时候,智瑶和赵无恤斗上一斗,晋国的天就塌了。晋国的天一塌,郑人积了多年的仇,就到了该报的时候了。”

“你想让郑伯出兵伐晋?不可能,郑是小国,郑伯他不敢。”

“所以,我才要到新郑再借他几个胆啊!若不出意外,明年春天,齐侯就能召集五国诸侯于廪丘会盟,与诸国一同举兵替郑伐晋。”

“你要聚五国之兵伐晋?!”我大惊失色。我知道赵稷心中有复仇之念,也知道他一定会对赵氏不利,可伐晋?他竟要引兵伐晋!

“是啊,多好的事,对不对?”赵稷扬眉微笑。

“你果真疯了,你是晋人,阿娘是晋人,我们都是晋人。晋国是我们的故国,有我们的故土啊,你怎么能引外敌攻晋?”

“是我疯了吗?可我辛辛苦苦做的这一切,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带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回我的故国,回我的故土吗?”赵稷眼里有难以遏制的怒火和悲凉,我望着他,想起他流亡齐国这许多年,不觉竟酸了鼻头。

“你阿娘死了,你阿兄变成这个样子,真正疯了的人到底是谁?有朝一日,若我能让智瑶跪在你面前,你会做什么?你会因为他与你同是晋人,就饶了他的罪吗?就放他离去,再去挖别人的肉,喝别人的血,吃别人肚子里的孩子求长生吗?”

“不!我绝不会饶过智瑶,我要亲眼见他人头落地,我要叫智氏一族从晋国消失。”我望着榻上的阿藜恨道。

“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赵稷展了双眉,一把按住我的肩膀道,“你相信阿爹,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阿爹要堂堂正正带着你们回晋国,回邯郸,回我们的家。很快,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呃……”榻上的阿藜发出了一丝呻吟,赵稷急忙冲到床边,我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阿藜的手:“阿兄,你醒了?”

阿藜迷茫的视线在我们身上转了一圈后,停在了他木枕旁的半尺阳光上。他侧过身子伸出自己的手,在阳光里僵硬地摊开掌心。与阳光分别了二十年的他,像个初生的婴孩般默默地凝视着落在自己掌心里的阳光。

可我看不到阳光,我只看到他扭曲的掌心里一个硕大的坑洞,坑洞上后生的紫红色皮肉收紧了他昔日的伤口,却也让他的手掌再也无法平展。

“阿兄,饿了吗?我喂你吃饭吧。”我哽咽着移开自己的视线。

赵稷连忙起身从门外搬进一方松木小案,又从柴堆上的竹篮里取出四只对扣的黑陶大碗:“阿藜,这里有黄粱米蒸的栗子饭,有新炸的多子鱼,都是你爱吃的。桑子酒,阿爹先替你喝。等你病好了,你陪阿爹喝。”赵稷手忙脚乱地摆好一桌饭食,然后垂着手,紧张地看着床榻上神情木然的阿藜。赵稷在害怕,他怕阿藜已经忘了他们的“子归”,忘了他,他怕自己真的来晚了。

阿藜怔怔地看着黑陶碗里炸得金黄酥脆的多子鱼,面如木刻,可他的眼睛里却闪动着微光。伤痕纵横的脸让他失去了常人应有的那些传达心意的微妙表情,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记得我们,记得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