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六章 北风其凉(第4/4页)

“我早该醒了!无情、无信、无义,我当初怎么会救下你这种人!”我甩开于安冰冷的手。他是条蛇,一条真正冷血的毒蛇,他盘踞在我身边那么多年,我竟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他的关切、他的痛苦通通都是骗人的!

“你当初为什么要救下我这种人?我这种人就该死得悄无声息,就该暴尸陋巷,尸骨无存,你怎么就不遂了他们的意?!”于安被我眼中的鄙夷刺痛了,他直起身来,面色阴沉骇人。我想起当年大雪里无助的少年,只觉得命运与我们所有人都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于安,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不,我没有变,只是你从未认真看过我。就算是现在,就算是这一刻,你也没有认真地看着我。你心里想着赵无恤,你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活着走出智府。我告诉你,他活着出来了,两个人才能破的机关,他一个人硬是闯了出来。可惜他伤得太重,重得连一句揭发我的话都说不出口。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愚蠢的赵幼常很快就会把赵氏的基业毁个干净。你是邯郸城的人,邯郸与赵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我现在该举杯同贺才是!郑伯有瑶琴,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弹琴吗?今夜我弹给你听,我把我——”于安往前迈了一步,我猛退了两步,冷声道:“不用了。你说得对,琴音表心,你董舒的琴音,我没胆量听。四儿说你有话要对我说,我现在洗耳恭听。”

“我不会再说了。有些话本就一遍都不该说。”于安侧身,漆黑的眼眸里一丝亮光也没有了。

我转身离去,他开口问道:“你刚刚去了哪里?”

“我去了哪里,明日自会有人禀告你。不过你放心,我谁也没见着。同是局中棋、笼中鸟,见了又有什么用?”

“阿拾……别把孩子生下来。”

“为什么?若他的父亲还活着,我为什么不能把孩子生下来?若他的父亲真叫你们害死了,我更应该把他生下来!”

忐忑地来,悲伤地去,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与他这样不欢而散。一切原来早有征兆,是我真的没有认真看过他的心。

四儿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等着我,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再与她转述那些叫人筋疲力尽的话。我栽倒在床上,闷头就睡。寒冷的夜风在我窗外刮了一整宿,呜呜地,似呻吟又似哭声。

第二日醒来已是午后,郑伯的车队已经离开了温汤别宫。四儿告诉我,宰夫没有死,他赶着装满釜、甑、豆、瓮的牛车随国君的车队一道回都城去了。

昨夜见完宰夫后,我闯了一回后山的别院。埋伏在雪洞里的两个可怜的暗卫会告诉他们的主人,我失败了,我没能在三位女公子离开前托她们替我向郑伯传话。

我的小伎俩保住了宰夫的性命,也暂时保住了自己的计划。赵稷和阿素随郑伯走了,于安见过他们后也要回晋国去了。我撞见四儿在别宫那棵巨大的槐树底下与于安说话,她站在他面前,仰着头,手不自觉地攥着自己的衣袖。过了那么多年,她已是他的妻,他孩子的母亲,可我远远望见的却恍惚还是那个穿着红袄、梳着总角的少女和她眼里青松般的少年。她爱他,爱得可以接受他一切的好与坏。她亦爱我,爱得可以违背心里的喜与悲。怎么办?我要生生将我的四儿撕成两半了。

于安要带四儿回晋,他既能开口说这样的话,就一定有办法让赵氏不再找她的麻烦。

四儿没有答应,她说她要留下来陪我。可我知道她离开新绛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自己的孩子。她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董石了,以至于不小心撞倒郑宫里一个年幼的小仆都会莫名地流泪。

“去吧,替我同孩子道个歉,是小阿娘闯祸,叫他受苦了。”

“不,明明是——”

“你只是替我煎了药。回去后该怎么说话,你夫君自会好好教你。我只叮嘱你一句,万万不可为了维护我,说任何让自己有危险的话。记住了吗?”

“阿拾,我要留在这里陪你。”四儿眼圈一红,俯身紧紧地抱住我的肚子。

我低头叹息道:“傻四儿,别为了我违背自己的心意。他和董石是你的家人,你想回到他们身边并不意味着你对不起我。当初你问我赵鞅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我不知道。如今你再问,我还是不知道。这世间的好与坏、对与错,有时候很难分清楚。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一定是对的,也不能骗你说于安一定就是错的。你以后要学着自己分辨,实在辨不清了就问问自己的心,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而你不能为了任何人违背自己的心,永远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