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3页)

他小心翼翼地躲开所有人。园丁斯塔布斯正从小路上走来。他连忙躲到了一棵树后,直到斯塔布斯走过。他从花园围墙上开的一个小门溜出去。他绕开所有马厩、狗舍、酿酒厂、木匠铺、洗衣房,以及所有人们做蜡烛、宰牛、打马铁和缝制无袖紧身上衣的地方——他家的庄园大得就像一个乡镇,里面回响着各种手工艺者劳作的声音——他来到一条长满蕨草的小路;这条小路穿过一个隐蔽的公园,一直通向山上。可能某些性格特质间的确有密切关系,常常成对地出现;在这里写传者应该注意到,上面提到的笨拙,就通常与热爱孤独相伴相生。既然绊到箱子是常有的事,那么,奥兰多自然会热爱视野开阔的、僻静的地方,并在那里久久地、久久地、久久地玩味自己的孤独。

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他长叹一声道:“我孤独。”——这是他在这部传记中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快步向山顶走去,穿过了蕨草地、山楂林,惊动了野鹿、野鸟,来到一棵树冠如盖的橡树底下。这个地方海拔很高,可以一眼望见十九个英格兰的郡;如果天清气朗,更是可以看见三十个,甚至四十个。有时候,他还能望见波浪翻滚的英吉利海峡;河流以及航行其上的船只;正在起航的西班牙大帆船;西班牙无敌舰队喷吐着浓烟,还不时传来沉闷的炮声;海岸线上的要塞;绿草地上的城堡;这一座瞭望塔,那一座堡垒;还会有一些巨大的宅邸,就像奥兰多父亲的那座一样,大得就像山谷里一座城墙围绕的乡镇。东边,是伦敦的尖塔和笼罩城市的浓雾;有时候,在天边,如果风向正好,还能看见斯诺登峰[2]隐约在云间的陡峭山尖和锯齿状岩崖。奥兰多站在那里点数、凝望和辨认了好一会儿。那是他父亲的大宅;那是他叔叔的。那边树林里的三座大塔楼都是他姑姑的。那块石楠丛生的荒地是他们的,那片树林子也是;还有那只野鸡、那头鹿、那只狐狸、那匹獾和那只蝴蝶。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扑向——他的动作里包含着某种激情,用“扑向”这个词恰到好处——橡树脚下的地面。面对夏天种种稍纵即逝的景象,他热切地想要感受身下像脊骨一样隆起的大地;他把橡树虬劲的根须想象成了大地隆起的脊骨;或者,在一个又一个联想中,那会是他胯下骏马的马背或一艘颠簸着的轮船的甲板——其实,它可能是任何东西,只要那东西坚实,因为他渴求某种东西,能够让自己漂浮的心有所依靠。他的内心充满挣扎;每天傍晚大概这个时间,他只要外出散步,这颗心就会情海翻波,久久不能停息。所以,他喜欢来到这棵橡树底下,把心系在上面;当他躺在地上的时候,心中涌动的一切就会慢慢地平静下去。细密的树叶静静地挂着,路过的鹿停下了脚步,灰白的夏日云朵纹丝不动。他的四肢在大地之上变得越来越沉重;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渐渐地,小鹿向前走近了一些,白嘴鸦在他周围盘旋,燕子俯冲下来,前后翻飞,蜻蜓子弹般疾速掠过,仿佛夏日傍晚所有爱欲缠绵的活动,都在他的身体周围,像网一样交织了起来。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夕阳落得很快,天边的白云被染成了绯红色,山峦变成了紫罗兰色,森林一片青黛,山谷则已被黑暗所笼罩——远方传来了一阵小号声。奥兰多一跃而起。那尖锐的声音是从山谷传来的。它来自下面一处被黑暗笼罩着的地方;一处经过精心筹划的密集的地方;一座迷宫;一个乡镇;它来自山谷中他那所大宅院的中心。声声单调重复的喇叭声夹杂着其他刺耳声音。他刚才往下望的时候,那个地方还是黑压压一片,现在却转眼间变得灯火通明了。有些急促移动的微弱灯火,应该是仆人们在走廊上快步走去回应召唤;另外一些是又高又亮的灯,应该是在迎接即将参加晚宴的宾客;还有一些不断上下浮动的光,应该是拿在一群侍从的手里的灯,那些仆人屈膝、下跪、起来、迎接,尊敬有加地护送一位从四轮马车上下来的高贵的公主进入室内。马车掉转头,驶进院子里去了。骏马甩动着尾巴。女王已经驾临。

奥兰多不再眺望,迅速地跑了下山。从一扇偏门进去后,他飞快地跑上螺旋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脱下长袜,扔到一边,又脱下无袖短上衣,扔到另一边。然后匆匆地浸洗了一下头发,擦洗了一下手,修剪了一下指甲。借着一面不到六英寸的镜子和一对旧蜡烛的光,他不到十分钟——有可靠的时钟为证——就穿戴好了:猩红色马裤、花边衣领、塔夫绸马甲和鞋子上的玫瑰花结足足有两朵大丽花那么大。他准备就绪,红光满面,心情激动。但他已经严重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