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3页)

“脚凳以及与之配套的椅子……”

“50盏枝型吊灯,每一盏配有12个灯头……”

看到这里,我们就已经开始打哈欠了。但我们不再继续往下看,并不是因为它到此为止,而是因为它实在太冗长了。后面还有99页,金额总计数千英镑——相当于我们现在的上百万。而且,如果奥兰多一直这样过日子,人们会发现他无时不在计算:一个小时人工十便士,那么铲平一百万个鼹鼠窝要多少钱;五个半便士买一品脱的钉子,那么整修一下方圆15英里的庭院的栅栏需要多少钉子,等等。

我们已经说过,这类清单很繁琐枯燥,因为壁橱之间没什么差别,而一百万个鼹鼠窝之间也没什么两样。然而,他还是乐此不疲地为之四处奔走;他也经历了一些有意思的冒险。例如,有一次,他为了给一张有银制华盖的大床配制帐帘,把布鲁日附近一个城的织绣女工使得团团转;此外,他在威尼斯与一个摩尔人的冒险经历,在某种程度上也值得一讲。他从这个摩尔人手里买到一个漆柜(可是竟到了动刀子的地步,才把这桩生意谈妥)。工程中也是花样甚多,有一次,一大队人马从苏塞克斯拽来几棵大树,然后锯了拿到走廊上去铺地板;还有一次,从波斯运来了一个塞满羊毛和锯末的大箱子,可里面只有一个盘子或一个黄玉指环。

最后,走廊里终于没有多余的地方来放多哪怕一张桌子;桌子上也没有空间放多哪怕一个柜橱;柜橱里也没有空处多塞进哪怕一只玫瑰花盘;而玫瑰花盘中也没有缝隙可多插进哪怕一把“百花香”……所有地方都满满当当。简而言之,整个庄园被布置得一应俱全。花园里,雪莲花、藏红花、水仙花、木兰花、玫瑰、百合、紫菀、各种各样的大丽菊、梨树、苹果树、樱桃树还有桑树,以及各鲜花盛开的稀有灌木和多年生常青树,根缠蔓绕,枝繁叶茂,浓荫蔽日。除了这些之外,他还购进了羽毛斑斓的野禽鸟和两头马来熊,他相信,在它们粗野的举止的背后,有一颗值得信赖的心。

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夜幕降临,无数盏银制壁灯点亮了。永不止息的微风吹拂着走廊里蓝绿相间的挂毯,仿佛猎人真的在策马奔腾,而达芙妮真的在拼命逃跑。银器闪烁发光,漆器熠熠生辉,木器闪耀夺目;雕花的椅子仿佛张开玉臂,墙上的海豚背着美人鱼破浪前行。一切的一切都按照奥兰多的意愿准备就绪了。于是,奥兰多心满意足地带着几只猎麋犬在庄园中漫步。他想,现在他有内容,可以去完成此前那尚未完成的演讲了。重新开始也许会更好。然而,在漫步走过走廊的时候,他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尽管桌子椅子全都金雕银刻,沙发上绣了狮爪纹饰,床上铺了最柔软的天鹅绒,但仅有这些还远远不够。只有当有人坐或躺在上面感受它们的时候,它们才会焕发生气。因此,奥兰多开始设宴款待附近的富豪巨绅。有一次,整整一个月,365个房间全都住满了,52条楼梯上宾客摩肩接踵。300个仆人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庄园里几乎每晚都会举行宴会。于是,短短几年光景,天鹅绒就都光泽不再了,奥兰多的财产也耗费了大半。但是,他却因此得到了乡间四邻的一致好评。他在县里担任多个公职,而且每年都有许多感恩戴德的诗人为他献十几册诗作。尽管他有意不跟作家打交道,并且总是处处避开外国血统的女人,但他依旧对女人和诗人异常大方,而这两种人也都对他无限倾慕。

但是,每当宴会达到高潮且宾客兴致正浓的时候,他都会抽身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那里,确信没有人会来打扰之后,他就会拿出一个旧笔记本——这本子是他用从母亲针线盒中的线亲手缝成的——其封面用童稚的笔触写着“橡树,一首诗歌”。他会在房间里一直写到夜半钟声敲响之时,甚至更晚。但是,由于他总是写了多少就删掉多少,所以诗行的总数在年末,反而会比年初减少一些,仿佛在他写的过程中,这首诗反而消失不见了。因为如果用文学史家的话来说,他的文风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他的矫饰和繁复都有所克制;散文的时代正在冻结那些奔放流淌的温泉。甚至外部的风景也少了些许斑斓,荆棘丛亦不再那么多刺盘根错节。也许,当所有感觉都钝化之后,蜂蜜和奶油就不再显得那么有诱惑力了。而且,街道的下水道系统更畅通无阻,室内的采光也更为明亮,这些无疑都对他的文风产生了影响。

一天,他正搜肠刮肚地想往《橡树,一首诗歌》中加上几句诗,却突然瞥见一道阴影掠过。他很快就发现,那不是阴影,而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的身影。只见她穿戴风帽,身披斗篷,正穿过他房间对面的庭院。这是庄园中最隐密的庭院,而且奥兰多也不认识那个女人,因此,他很诧异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三天后,同样的身影又出现了;接着,星期三中午她再次现身。这一次,奥兰多决定要跟着她。但是她显然并不害怕被人发现,因为当奥兰多跟上去的时候,她放慢了脚步,并且突然转过身来径直地盯着奥兰多的脸。换作其他女人,如果在一位贵族的私宅里被抓到,肯定会吓得魂飞魄散。而且,如果别的女人有那样的脸、发型和侧影,肯定会用披巾把自己包起来。这个女人长得实在太像一只兔子了。一只受了惊而又很执拗的兔子;一只惧怯但凭着愚蠢的鲁莽而无所顾忌的兔子;一只直挺挺地蹲着,双目圆睁地怒视着追捕者的野兔;双耳竖起,不停抖动;鼻子尖尖,不断翕动。此外,这只野兔高达六英尺,而且,梳着一种古典发型,看起来显得更高。她就这样用一种混杂着胆怯与鲁莽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奥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