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不少朋友劝我全文印行《往事与随想》,这事并不困难,至少前两卷是这样。但是他们说,刊载在《北极星》上的一些片断系信笔写成,缺乏完整性,时断时续,忽前忽后。我觉得这都是事实,但我无法改正。做些补充,按年月顺序排列章节,这不难办到;但是彻底修订,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往事与随想》不是接连不断写成的,有几章前后隔了整整几年。它们留下了写作时间和不同心情的痕迹,而我不想抹去这一切。

本书与其名为见闻录,不如说是自白书。正因为这个缘故,来自往事的片段回忆与出自内心的随想,交替出现,混杂难分。然而,总的说来,在这些厢房、顶楼和附属建筑物之间,还是有内在联系的,至少我认为这样。

我做这类笔记并非头一次。早在二十五岁左右,我已开始写作近乎回忆录的东西。事情是这样的:我从维亚特卡给调到了弗拉基米尔,心里闷得发慌。莫斯科已近在咫尺,我却不得不停留在这里,这使我心烦意乱,感到委屈;我像一个旅客到了最后一个驿站,却找不到马!

其实,这差不多是“行将告终的青年时代中最纯洁最重要的一个时期”1。我当时虽则苦闷,但觉得前途光明,幸福,这是孩子在生辰或节日前夕的苦闷。字迹娟秀细小的信2每天寄来,我为此沾沾自喜,引以为荣,并从中汲取生命的养料。然而离别终究是痛苦的,我不知怎样才能尽快打发这“盼不到头的岁月”——这四个来月的时间3……于是我听从别人的劝告:开始在闲暇中记下了我在克鲁季茨和维亚特卡的经历。我写了三本笔记……这以后往事就湮没在现实生活中了。

1840年别林斯基读了它们,感到满意,便在《祖国纪事》上发表了其中的两本(第一本和第三本)。4至于剩下的那本,如果还没成为引火物,应该至今仍放在莫斯科我家中的什么地方。

过了十五年5,“我住在伦敦樱草丘附近一个偏僻所在,这里与世隔绝,雾影笼罩,正合我的心愿。

“在伦敦我举目无亲。有的只是我所尊敬的和尊敬我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大家来来往往,见了面无非谈些共同关心的问题,全人类、至少全民族的大事。与他们的交往可以说是毫不涉及个人感情的。几个月过去了,往往没有谈到一句我想一吐为快的话。

“……那时节在一连串骇人的遭遇、不幸和错误之后,我还惊魂甫定,刚恢复正常。最近几年的生活情景仍历历在目,我看到,除我以外,无人知晓这一切,而随着我的辞世,真相将湮灭无闻,便不免感到惶恐。

“我决定写下来;但是一个回忆唤起千百个别的回忆;一切接近遗忘的旧事复活了:少年时代的理想,青年时期的憧憬,豪迈的青春岁月,监禁和流放——这些早年的厄运没有在我心头留下一丝阴影,倒像穿越长空的春雷,以它们的巨响唤醒和激励了年轻的生命。”6

这次我提起笔来可不是为了消磨时间——我已经没有地方急于要去了。

我动手写这新作品时,根本没有想到《一个青年人的笔记》的存在,只是有一次在大英博物馆披阅俄文杂志,偶然看到了它。我央人抄录下来,重读了一遍。它引起的印象是奇怪的:我深深意识到,十五年来,我已老了许多,起先这甚至使我震惊不已。那时我还在领受生活的乐趣和幸福,仿佛它们是永无止境的。《一个青年人的笔记》情调如此不同,以致我无法从中汲取片言只语;它属于青年时代,它应该是一个独立的整体。它那清晨的光辉无助于我晚年的著作。它包含着许多真理,但也有不少游戏笔墨。此外,对我说来,它显然留下了海涅的痕迹,因为在维亚特卡那个时期,我正陶醉在海涅的作品中。至于《往事与随想》,它有的只是生活的痕迹,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我的写作进展极慢……有些往事需要经历相当久的时间,才能形成一个清晰的观念——一种无可奈何、令人伤感,但又能获得谅解的观念。不经过这一步,写成的东西可能是真诚的,但不可能是真实的!

有些部分我写得并不成功,我把它们丢了。今年夏天,我终于给我青年时期的一位朋友7念了最后的稿本;通过我的朗读,我看到了我所熟悉的事物,这才罢手……我的工作总算完成了!

很可能,我对它的评价远远超过了实际,在这些隐约刻画出事物面貌的笔记中,不少地方仅对我个人具有意义;也可能我从我写下的一切中,看到了多得多的东西,它们在我心头唤起梦境,成为唯有我才能解答的象形文字。也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能从它们的字里行间听到心灵的跳跃……尽管这样,这书对我依然是宝贵的。多年来,它代替了我的亲人和失去的一切。但现在它也要离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