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人群在这一瞬间陷入了死寂。文士们齐齐瞪着眼睛,愣愣地注视着宴会正中心的年轻人。

一袭青衣,长身而立。

他垂着眼睛,轻抿嘴唇。鸦羽般浓稠的睫毛,在如玉质温润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沉默的阴影。

从方才被众人围攻开始,他便没有在说话。仿佛这一切的指责与攻讦,都是无足轻重的鸿毛。

但其实并非如此。

若仔细看去,他脸上似悲似怆,竟是满面苦涩难言。他倔强笔直的脊背似被气到细细颤抖,广袖之下的手掌也似已攥紧成拳。

他在竭力克制他心中的愤怒与悲伤!

众人心下一滞,忽然意识到眼前被千夫所指之人,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刚及冠的,长相俊美的年轻人罢了。

有人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句:“劝说陛下亲政之人,当真是你?”

糜荏抬眸看向询问之人。他的眸色清正,让人下意识生出些许好感与信服之意:“在下若说‘是’,诸位可还愿相信?”

有人问:“你为何买官?”

又有人问:“你为何不早说?”

还有人问:“你为何一来便交好十常侍?”

众人七嘴八舌,一下子就问了好些问题。

糜荏自嘲一笑:“为何买官?因为在下出身商贾之家,又远在徐州朐县,即便有心亦是无力矣。”

至于其余几个问题,他没有再回答。

他当然不是答不出来,而是故意没有答。因为有的时候,适当的留白比费尽口舌的解释更得人心。

——人人都会脑补。

就好像他将《谏逐客书》赠与荀爽,于是荀爽相信他并非是为霍乱超纲而来。与他交好的陈耽与杨赐潜移默化也跟着转换了态度,觉得他背负良多,想要隆重地将他介绍给清流文士圈。

他们会想:

倘若糜荏不是他们以为的佞幸,那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他是为了劝说天子而来吗?那他为何不能走正当途径,却要买官……哦,他是商贾,正当途径他走不到这一步。

买官,自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他为何不在入京时告知众人?难道他摆出证据、给出解释过后,我们还会如现在这般看轻他?不,这不是文人风骨所在,我决计不会犯这等错误,我所敬重的几位德高望重的先贤也决计不会。

只是我愿意相信,我身旁之人呢?

譬如李仲文。明明糜荏已证明他的才学、能力远胜于李仲文,他却不依不饶地挑衅、讽刺糜荏。

因而糜荏这般不愿将目的宣之于口,似乎也能理解。

至于为何一来就交好十常侍?好像是他们先将糜荏隔离开来,糜荏除了十常侍,亦无能交好之人。

……

文士们思考着,齐齐陷入了沉默。

他们惯来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糜荏。毕竟这人来路不正,居心不明。可一旦糜荏能证明他的目的与他们是一致的,并且付诸于行动,甚至做的比他们更好,他们又下意识将糜荏捧到一个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正如他在与李仲文比试时所说,他们素不相识,真的仅凭买官一事便判他终生有罪吗?

那么又该如何评判他劝说天子亲政一事?倘若是将功赎过,那么此时的糜荏,究竟是过大于功,还是功高于过?

不少人的面上慢慢浮现出羞愧神色。

他们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人非圣人,只从一时的对错来评判一个人,未免狭隘。

文士们的脸上青红相间,他们僵在原地,都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

糜荏缓缓叹了口气。

他躬身向众人行了一个大礼,而后苦涩道:“今日是诸位相聚商议大事之日……是在下打扰了,还请诸位海涵。”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就要离去。

四下原是寂静不已,这句话便如一滴水落入了滚滚油汤,激的文士们彻底清醒。

有人喊道:“糜长史留步!”

见糜荏住步回头,他又道:“长史高义,今日该走的不是您,该走的明明是在下!”语罢就要伏身大拜。

糜荏忙托着他的双手不让他拜下去:“先生如此大礼,实在折煞晚辈!”

旁人却像是被这一来一往的对答触动到了,竟都随之大拜道:“糜长史高义啊!此乃我等大错,还请糜长史原谅我等!”

糜荏的目光扫过众人。

看得出来,起先拜下去的十余人面上覆着浓厚的愧疚与自责,是真的在反省自己的偏见;至于后面拜下去的,大多数人未必觉得自己错了,而是随波逐流与惺惺作态。

不过收获这些愧疚足够了——这些人的簇拥者极多,是真正高风亮节之人。

糜荏的面上满是动容。他微红了眼眶,也对着众人大拜道:“诸位先生不必行此大礼,晚辈当真受之有愧!”

瞧着众人终于与糜荏和解,三公不由长舒一口气。方才他们是真的被气到了,人是他们请来的,若是不能解释清楚,他们于心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