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樱花

平中靠在柱子上,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的樱花。如此来看,一直蔓延到屋檐下的樱花,似乎也已经过了盛开期。花瓣上的嫣红已渐渐消退,纵横交错的枝头将漫长晌午的正阳分割成阴晴不定的光影。然而,纵使平中的眼中有樱花,但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樱花上。他从适才就漫无边际地想着侍从[4]。

“第一次看到侍从,是在……”平中这样回想着,“是啊,第一次看到侍从是在什么时候呢?对了,对了,那时说好要去参拜稻荷神社,所以应该是二月的初午时分。当时有个女人正要上车,而我恰好从那里经过——这就是最初的开始。她将扇子举在头顶遮阳,所以我对那张脸也只能算是惊鸿一瞥;红梅和黄绿的和服外面又罩了一件紫色的短外褂,漂亮得无以言表。不仅如此,当时她正要钻进车子里去,所以一只手抓着和服裙子,微微弯着腰——这一幕同样美妙绝伦。虽然本院大臣藤原时平的府邸也有很多女侍,但如这般美妙的女子却一个也没有。既是如此,若能得此绝色美人,即便他人嘲我平中坠入情网,又有何惧!……”平中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然而,我当真坠入情网了吗?说是坠入了,好像真的坠入了一样,但如果说没有坠入,又好像真的没有坠入一样……总之,这种事真是越想越迷糊,所以,权当真的坠入了吧。当然,事情已经发生在我身上了,再怎么为情所困,总不至于到神魂颠倒的地步吧。以前和范实那家伙聊起侍从的话题时,他还装模作样地说:‘听说侍从的头发很是稀疏,此乃憾事。’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我看到侍从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范实那样的人,虽然觱篥吹得还不错,不过要说起好色——唉,算了,还是不提他了。眼下我的所有心思都在侍从一人身上——不过,如果非要挑点什么瑕疵的话,那就是她的脸未免过于清冷了些。但如果说仅仅是过于清冷,按道理脸上某个地方应该有着如古画般的高贵典雅才对。可实际看起来却并非如此,而且因为清冷,还给人一种薄情的感觉。无论怎么想,都让人放心不下。就算是女人,一旦脸上带有那种神情,都会显得瞧不起人。再者,她的肤色也不算很白,即便不能说是黝黑,但至少是接近琥珀的颜色。然而,不管什么时候那个女人都能让你产生一种想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这确实是任何女人都效仿不来的‘绝技’啊!……”

平中一边双膝跪地,一边茫然地仰望着屋檐外的天空。天空在花间的簇拥下,透露出柔和的淡青色。

“不久前我让人给她递过好多封信,可是她连一封信都没有回过。骄傲也该有个限度吧?哈,凡是我想要的女人,大部分在递过去第三封信的时候就臣服了。偶尔也有个性要强的女人,但也没有超过五封信的。就说那个叫慧眼的法师的女儿,仅凭一首和歌就让她沦陷了。而且,那还不是我创作的和歌,而是义辅作的和歌。据说,义辅曾经把这首和歌送给一个不解风情的年轻女侍,结果对方完全不予理睬。就算是同样的和歌,假如由我出马的话,想必结果就会完全不同了吧。——得了得了,即便是我写的,又能怎么样呢?侍从一样没有回信。由此可见,人不能过于自信。不过,以往我发出的情书,她们总是会给我回信的。对方一旦回应,自然就可以约见了。而一旦见面,内心难免会泛起一阵涟漪。而泛起涟漪之后——马上就厌倦了。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必然过程。可是,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差不过给侍从写了二十封情书,她却只字未回。就拿情书的文体来说吧,也不是无穷无尽的,说不定哪天就才思枯竭了呢。所以,在今天递给她的信中,我这样写道:‘至少请回复两个字——已阅。’我想这次应该会回信吧。什么?还是没有?要是今天仍然没有回应的话,到底该怎么办呢?——唉,迄今为止,我从不曾为这样的事大费周章,更不曾为这样的事而丧失骨气成为没出息的家伙。听说丰乐院的老狐狸化身为女人了,她该不会就是那个狐狸精吧?所以才会把我的心神搞得如此不安宁。可是,就算同样都是狐狸,奈良坂的狐狸变成了足足三人环抱那么粗的杉树,嵯峨的狐狸变成了一辆牛车,高阳川的狐狸变成了一个女童,桃园的狐狸变成了一个大水池——总之,狐狸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啊。唉,我都想些什么呢?”

平中仰望着天空,悄悄地把哈欠咽回去。从被花丛掩映的屋檐上开始倾斜的日光中,可以看见不时有白色的东西飞过。还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鸽子的叫声。

“现在看来,我在那个女人面前注定要铩羽而归了。唉,就算不愿意见面,但只要能说上一次话,我就能将她手到擒来。更别说厮守一夜这种情况了——无论是摄津或是小中将,还不认识我的时候,都很讨厌男人。可是经过我的调教之后,不都成了喜欢男人的女人了吗?就说这个侍从吧,她也不是什么金佛铸就的,所以,绝不可能一直这么自恃清高、坚不可摧。不过,那个女人真的到了那个重要关头,该不会像小中将那么害羞吧?应该也不会像摄津那样不当回事吧?到时候她一定会用衣袖遮住自己的嘴,只露出含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