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mpersonator /扮演者(第7/7页)
这时观众已全部入场。菜场女售货员拿出半个月工资买了张黑市票,此刻正坐在观众席飞快地嗑着瓜子儿。
报幕员退场,音乐起奏,灯光一时红一时蓝。有人突然叫:“大幕起烟子喽……”
人们发现的不仅是烟,一排火舌从幕的底边翻卷而起。
在电机室的那个电工明白这火是没得救的,因为整个剧场的电路是火的源起。这剧场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电力负荷,它太老了。
观众们从各个门窗往外逃时,“特别化妆室”门外是另一番热闹。沈编导的前夫已和守门人火拼起来,扭住彼此,连黑莽莽的烟子都拆不开他们。
混乱向外撤的演员们把他俩拉出剧场。
整个剧场的椅子都着火了。撤出去的人们呼喊着一些名字。
演员和观众早已混得不分彼此,兴奋而恐怖地东跑西窜。谁都认不出谁,谁都和谁熟谙。每听见一根柱子倒塌,人们就“啊”一声。沈编导突然想起那扇始终紧闭的“特别化妆室”。她在人堆里扒拉着,想证实他没被遗忘,或者他没有遗忘他自己。她在寻找的路途中看见了小蓉,小蓉告诉她那五花大绑其实什么都没拴住,扭动扭动就松了绑。
沈编导问女儿:“你看见他了没有?”
小蓉说她也在找。
沈编导扔开小蓉,去问一个满脸黑烟的人:“你看见他没有?”
那人眨眨很白的眼珠,沈编导发现这是她前夫。她丧气地扔开他,继续往前找去。
他还在“特别化妆室”里,火暂时还没攻到这里。一片黑暗中,他从容地掏出一根纸烟。点烟时,他瞥见镜子里一闪即逝的折射。像,真像。一个神化般的复活。面容、轮廓,以及人为地粘在他下巴上的那颗疣子,都是完美的临摹复制。更要紧的是那抽烟的手势,那神情,那体态,连他自己都看不透如此的酷似竟只是一场扮演。不,这不是扮演。
他知道火舔上来了,浓烟灌进了紧闭的门缝。
他不愿逃生。他手指摸着那颗疣子,不断咳嗽。他一旦出去,小蓉的父亲会第一个上来撕他的脸。沈编导也会上来撕,所有的人都会上来撕。那以百余天培养出来的角色,就会在刹那间被撕得连渣儿也不剩。人们边撕边骂:“混蛋!流氓!你咋个忍心对小蓉……”
“流氓——他一贯是个老流氓!”菜场女售货员也墙倒众人推地跳上来。
“龟儿子——欠了五个月伙食账了!”这回是王师傅。
人们撕啊撕啊,终于谁叫道:“你扮演毛主席呐!就你这个混账二百五——钱克?”
他不能再回去做钱克。他知道被人看成伟大的、神圣的人物之后,世界是个什么面目。世界是仆从的、温驯的。世界是有颂歌和鲜花的。世界是充满尊严的。是的,尊严。
他被烟呛得几乎满地打滚,但他紧抓着那根木柱,使自己站直。
沈编导领着一群人来救钱克,不管怎样,钱克没犯死罪。他们披着水淋淋的棉被,打着手电,边喊边向炼狱般的舞台走来。
那“特别化妆室”的门被气流冲开。
“钱克!钱克……”人们喊。
一根火刑柱般的大梁塌下,路被切断了。救援的人再不能前进一步。
在路被切断前,人们看到一个魁伟的身影,仍立得巍然峨然。那身姿、体形、头发都相像得无与伦比。一个有关复活(复制)的神话。
“钱克!钱——克——”
他不答。
他们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答。
人们见他晃了晃,却没倒下。
人们最后看见大火失禁了,自由地扬向天空。他动也不动,完整如塑像。就像满城贴的广告:他立着,背景是冲天的金色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