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otang River /倒淌河(第5/26页)

我们仨,明丽、我、阿尕不知究竟谁辜负了谁?真滑稽。我爱明丽是可以理喻的,而对阿尕,却是个秘密,我也妄想揣度它。她就坐在那里,黑暗一团,几乎无形无影,但我知道,她永远在那儿。

看看她这脸蛋是怎么了?像瓦壶里结的斑驳的茶垢。这就是阿尕。她光着脚,踝骨像男人一样粗大,长头发板结了,不知成了一块什么肮脏东西,这就是我的阿尕。她永远在那儿。

这地方的人开始注意这汉人奇怪的行为了。三五成群的男人撮着鼻烟,不断冲太阳打个响亮的喷嚏,他们中有人指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真该上去抽他一顿鞭子,这头傲慢无礼的内地白驴。他到我们的地方,却没朝我们哈过腰,连笑也没笑过。他每天跑到河边去,疯疯傻傻站在那里看。他在河里找到什么了?这河里从来没有金子。

太阳一落,便没人再去管他。家家帐篷中央拢堆牛粪,一半是黑暗另一半还是黑暗,这一刻是他们祖祖辈辈金不换的幸福。

阿尕却偷偷跟在他后面。她这样干已经不是头一回。她像条小蛇一样轻盈地分开没膝的草。河岸上放着一只牛皮船。这种船并不稀奇,此地人要渡到河对岸去,就得乘它。不过很少有人对河那边动过心,为什么要渡到那边去呢,这边已经够广阔了。一旦有人想过河也很简单,就做一只这样的牛皮船,用木头扎成框架,用五六张牛皮连缀起来,再绷到木架上,船就有了。有人说,这条河一直流到地下,通向另一个世界。从前,这地方有个懒汉,过腻了牧畜生活,就那样干了。他把老婆孩子和吃的放在一只船里,自己和酒放另一只船,两船相系,就走了,永远没见他回来。

阿尕见他上了船,便拔腿追上去。她跑近,船早已飞向河心。

船在河里一高一低,有时转个圈。河底潮汐把浪花从深处采来,白花花地举在船的前面。

她开始朝他喊。浪把船冲得轰轰响,他一点也听不见。她便在河滩上狂奔,眼睛死盯住船。她要这样一追到底,即便他要离去,要在这河里消失,她也得亲眼看着。

阿尕跑啊跑。她在追完全疯掉的白色马群。马群驮着死到临头都不屈服的骑手。再往下她知道会怎样,船会头朝下直竖起来,将船里的或人或物一刹那间抛干净。她急了,从腰间抽出“抛兜儿”。“抛兜儿”在她头顶嗖嗖尖叫,飞旋出一个光环。

我被击中了。这是我头一回领教她的武器,晓得她的厉害。她和她的民族,是如此善用武器。再来瞧瞧她的绳枪,他们叫“抛兜儿”的玩意儿,我听见嗖嗖响时已晚了,卵石划着一道白色弧光在我腿上已终止了旅程。这块卵石实在不小,足能打断一头健牛的犄角。我的腿骨“咣当”一响,全身都震麻了。我什么也来不及想就从牛皮舟里翻出来,掉进河里。我的腿在河里才开始疼,疼得我以为它已没有了,手去摸,还好,它还在。我是会游水的,水性不赖,可遭人暗算的愤怒使我全身抽风一样乱动,手脚完全不被理性控制。再说受伤的腿使我身子老往一边偏。还有这河水,谁接触过这样冰冷的水?它不是在我体外流动,而是灌进了我体内,更换了我全身的热血;我的每根血管都冻得发硬,正在毕毕剥剥地脆裂。我开始浑身发紫发白,很快就要明晃晃地肿胀起来。可我依然愤怒得不能自持,她这样害我毫无缘故。我的四肢差不多丧失知觉。我想下一步,该是有个人把这具满腔愤怒的尸体打捞起来了。

当然,我不承认是她把我打捞上岸的。虽然她的确在呼呼呼地喘,长发上和全身的水淌在河滩上,淌成一条小溪。我听见她的尖声嚎叫,那是在我落水的瞬间。后来我恍惚看见一个黑东西掉下岸,极慢极慢地向我靠近。我们在水里撕扭了好一阵,我用抽筋的腿把她蹬开,等她再次扑上来时,我死命揪住她的头发。刹那间,我恨透了这个黑鬼似的女孩,她老是无端地跟踪我。她被水呛得直翻眼睛,鼻子和嘴挂着黏液。无数条黑发辫软软张开,像某种水族动物漆黑可怖的触手。现在知道了吧?我跟她的开头就不好,就异常。从那一刻,我跟阿尕缠不清、搅不完的感情便开了头,或不如说我们的自相残杀便开了头。

我没料到她有这本事。她蛇似的在我怀里扭啊扭,突然扭头咬我一口,咬在我肩上,使我不得已松开揪她头发的手。然后我们不分胜负地双双上了岸。河在前方发出奇特而恐怖的声响,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那下面歇斯底里地大笑。这儿离我放船下水的地方已很远,草地变得阴森起来。河在一眨眼间把我送到这里,流速可想而知。我想起从上船时就无法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