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ren the Puppy /爱犬颗韧
颗韧脸上头次出现人的表情,是在它看它兄姊死的时候,那时颗韧刚断奶,学会了抖毛,四只脚行走也秩序起来。
它被挂着,还没轮着它死。它使劲仰头看我们。它那样仰头说明我们非常高大。我们这些穿草绿军服的男女,它不知道我们叫兵。它就是把头仰成那样也看不清我们这些兵的体积和尺度。它只看到我们的手掐住它兄姊的头,一拧。然后它看见它狗家族的所有成员都在树上吊得细长,还看我们从那些狗的形骸中取出粉红色的小肉体,同时听见这些兵发出人类的狂吠:“小周个龟儿,剥狗皮比脱袜子还快当!”
“烧火烧火,哪个去烧火?”
“哪个去杵蒜?多杵点儿!”
颗韧这一月狗龄的狗娃不懂我们的吠叫,只一个劲仰头看我们。它看我们庞大如山,渐渐遮没了它头顶一小片天。在这时,它的脸复杂起来,像人了。
我们中没一个人再动,就这样团团围住它。它喘得很快,尾巴细碎地发抖。它眼睛从这人脸上到那人脸上,想记住我们中最狰狞的一个脸谱。谁说了:“这条狗太小!”
这大概是把它一直留到最后来宰的原因。
它越喘越快,喘跟抖变成了一个节奏。它不晓得我们这些刽子手偶尔也会温情。
“留下它吧。”谁说。
“它怪招人疼的。”谁又说。
谁开始用“可爱”这词。谁去触碰它抖个不停的小尾巴。它把尾巴轻轻夹进后腿,伤心而不信任地朝那只手眨一下眼。
谁终于去解它脖颈上的绳子了。它腼腆地伸舌头在那只放生的手上舔一下,明白这样做是被允许的,它才热情殷切地舔起来,舔得那手不舍得也不忍心抽回来了。
第二天我们结束了演出,从山顶雷达站开拔,谁的皮帽子里卧着颗韧。打鼓的小周说:“就叫它颗韧。”都同意。那是藏民叫“爷儿们”的意思。颗韧一来是男狗,二来是藏族。颗韧也认为这名字不错,头回叫它,它就立刻支起四肢,胸脯挺得凸凸的。
我们的两辆行军车从山顶转回,又路过山腰养路道班时,一条老母狗冲出来,拦在路上对着我们哭天抢地。它当然认得我们。它又哭又闹地在向我们讨回它的六个儿女。昨天我们路过这里,道班班长请我们把一窝狗娃带给雷达站。雷达站却说他们自己粮还不够吃,哪里有喂狗的。小周说:“还不省事?把它们吃了!”进藏让脱水菜、罐头肉伤透胃口的我们,一听有活肉吃,都青面獠牙地笑了。颗韧这时候从皮帽里拱出来,不是叫,而是啼哭那样呜了一声。它一呜,老狗便听懂了它:那五个狗娃怎样被杀死,被吊着剥皮,被架在柴上嘟嘟地炖,再被我们用树枝削成的筷子杵进嘴里,化在肚里。颗韧就这样“呜呜……”,把我们对它兄姊所干的都告发给了老狗。
老狗要我们偿命了。灰的山雾中,它眼由黑变绿,再变红。谁说:“快捂住小的!不然老的小的对着叫,道班人一会儿就给叫出来了!”
颗韧的头给捺进帽子里。捺它的那只手很快湿了,才晓得狗也有泪。
老狗原地站着,身子撑得像个小城门。它是藏狗里头顶好的种,有一匹鹿那么高,凸额阔嘴,一抬前爪能拍死一只野兔;它的毛轻轻打旋儿,尾巴沉得摆不动一样。
车拿油门轰它走,它四条腿戳进地似的不动。要在往常准有人叫:“开嘛!碾死活该!”这时一车人都为难坏了:不论怎样颗韧跟我们已有交情,看在它面上,我们不能对它妈把事做绝。
颗韧的哽咽被捂没了,只有哧哧声,像被委屈憋得漏了气。老狗渐渐向车靠拢,哭天抢地也没了,出来一种低声下气的哼哼,一面向我们屈尊地摇起它豪华的尾巴。它仍听得见颗韧,那哧哧声让它低了姿态。等老狗接近车厢一侧,司机把车晃过它,很快便顺下坡溜了。车拖着一大团尘烟,那里面始终有条疯跑的老狗,从黑色跑成灰色。它没追到底,一辆从急弯里闪出的吉普车压扁了它。颗韧恰在这一刻挣脱了那只手,从皮帽子里蹿出来。它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身体。它还看到老狗没死的脸和尾巴,从扁平的、死去的身子两端翘起,颤巍巍,颤巍巍地目送颗韧随我们的车消失在路根子上。
颗韧就那样呆傻地朝它妈看着。其实它什么都看不见了:车已出了山。
颗韧这下谁也没了,除了我们。它知道这点,当我们唤它,喂它,它脸上会出现孤儿特有的夸张的感恩。它也懂得勇猛、凶残,更要难惹。兵身上挎的那件铁家伙叫枪,颗韧亲眼看见了它怎样让一只小獐子脑壳四迸。颗韧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瞬间就没了命的生灵,良久,才缓缓转头,去认识那黑森森的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