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ren the Puppy /爱犬颗韧(第6/12页)
颗韧没等他说完已蹿出去,跑得四腿拉直。它追到那两匹嫠牛前面,把身子横在路上。小周解下一匹马,现学上马、使戟,嘴里嘟囔着驱马口令和咒骂,也追上来。
两个老乡策嫠牛轮流和颗韧纠缠又轮流摆脱它。小周喊:“咬他脚!咬他脚!”
颗韧不知听指挥,扑到哪是哪,咬一口是一口。
“咬他脚——笨蛋!”
颗韧见歪歪扭扭跑来的马背上,小周忽高忽低,脸容给颠得散一会儿、聚一会儿。眼看马迫近了,却一个跳跃把小周甩下来。
颗韧一愣,舌头还留在嘴外。马拖着小周拐下了小路。颗韧没兴致再去追那俩人,愣在那儿看小周究竟怎么了。它不懂这叫“套蹬”,是顶危险的骑马事故。
马向河滩跑,被倒挂的小周还不出一点声,两只眼翻着,身体被拖得像条大死鱼。
河滩枯了,尽是石蛋儿。颗韧听见小周的脑勺在一块大石蛋儿磕得崩脆一声,石蛋上就出现一道血槽。颗韧认得血。它发狂地对马叫着。它的声音突然变了,不再像犬吠,而像是轰轰的雷。
马在颗韧嗓音变的一刹那跑慢了,然后停住。颗韧喘得呼呼的,看看马,又看看没动静的小周。马这时看见不远处的草,便拖着小周往那边跑,颗韧呵斥一声,马只得止步。颗韧开始浑身上下拱小周,他仍是条死鱼。颗韧一样样捡回他沿途落下的东西:钢笔、帽子、鞋,它将东西一一摆在小周身边,想了想,叼起一只鞋便往兵站跑。
它跑到一垛柴后面,赵蓓正在练琴。它把前爪往她肩上一搭,嗓子眼里怪响。
“死狗,疯!”赵蓓说。她不懂它那满嘴的话。
它扯一扯颈子,呜的一声。颗韧好久没这样凄惨地啼叫了。赵蓓顿时停住琴弓,扭头看它。这才看见它叼来的那只鞋。她认出这草绿的、无任何特征的军用胶鞋是小周的。颗韧见她捧着鞋发怔。它上前扯扯她的衣袖,同时忙乱地踏动四爪。
赵蓓跟着颗韧跑到河滩,齐人深的杂草里有匹安详啃草的马。再近些,见草里升起个人。
赵蓓叫:“小周!”
赵蓓将小周被磨去一块头皮的伤势查看一番,对急喘喘跑前跑后的颗韧说:“去喊人!”
颗韧看着她泪汪汪的眼,不动。任她踢打,它不动。它让她明白:它是条狗,狗是喊不来谁的。
赵蓓很快带着卫生员和冯队长来了。
小周的轻微脑震荡,以及严重的头部外伤十天之后才痊愈。十天当中,我们在交头接耳:“你说,颗韧为什么头一个去找赵蓓?”
“你说,颗韧是不是闻出了小周和赵蓓的相投气味?”
我们都怪声怪气笑了,同时把又憨又大的颗韧瞪着,仿佛想看透它那狗的容貌下是否藏着另一种灵气,那洞悉人的秘密的灵气。
颗韧疏远了我们。它不再守在舞台边,守着小周那大大小小一群鼓。它给自己找了个事做。它认为这事对我们生硬的军旅生活是个极好的调剂。它很勤恳地干起来。它先是留神男兵女兵们的眉来眼去。很快注意到一有眉眼来往,势必找到借口在一块讲话。再往后,这对男兵女兵连废话都讲完了,常是碰了面便四周看看,若没人,两人便相互捏捏手,捏得手指甲全发了白,才放开。在行军车上,男兵女兵混坐到一块,身上搭伙盖件皮大衣,大衣下面全是捏得紧紧的一双双手。有次颗韧见一车人都睡着了,车颠得凶猛,把大衣全颠落,那一双双紧缠在一起的手都暴露出来。却没人看见,独独颗韧看见了。
颗韧每晚是这样忙碌的:它先跑进女兵宿舍,在床边寻觅一阵,鼻子呼哧呼哧地嗅,然后叼起一只红拖鞋(抑或是绿拖鞋、粉拖鞋、奶白拖鞋),飞快地向男兵宿舍跑。它不费事就找到了他——那个跟红拖鞋的主人暗中火热的男兵。颗韧仔细将女兵的拖鞋搁在男兵床下,既显眼又不碍事。然后它连歇口气都顾不上,立刻叼起那男兵的一只皮鞋(抑或棉鞋、胶鞋、舞鞋),再跑回女兵宿舍,将男鞋摆在那女相好床上。有时颗韧兴致好,还会把鞋搁进被窝。再就是它心血来潮,不要鞋了,改成内裤或乳罩。
到了内裤这一步,我们就不再敢偷偷甜蜜了。我们开始感到大祸临头。谁也没往颗韧身上去想。开始大家都假装是粗心,错拿了别人东西,找个方便时间,把东西对换回来便是。久了,这样的对换便给男女双方造成一份额外的接触。于是,混沌的大群体渐渐被分化成一双一对,无论我们怎样掩饰,怎样想抵赖,这种成双成对仍是一日比一日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