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21页)



她笑了。

妮拉·瓦赫达提:我父亲猎鹿啊,布斯图勒先生。

如果步行的话,走几个路口就能到妈芒的公寓,可是雨又下大了。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妈芒裹着帕丽的雨衣,缩成一团,无言地盯着窗外。这一瞬间,她在帕丽的眼中变老了,比她四十四岁的年纪要老上许多。又老又瘦,脆弱不堪。

帕丽有一阵子没来妈芒的公寓了。她开了锁,和妈芒一进屋,就发现厨房的台子上堆满了脏酒杯,开了口的袋装薯条,没煮过的意大利面,无法辨认的食物结了块,成了盘子里的化石。桌子上放着个塞满空酒瓶的纸袋,歪歪斜斜的,眼瞅着就要翻倒。帕丽看到了地板上的报纸,有一张浸透了今天早些时候溅出的血,在它上面,是一只落单的粉红色羊毛袜。看到妈芒的生活空间竟然是这种状态,帕丽吓了一大跳。她也感到了愧疚。出于对妈芒的了解,这种效果也许是有意为之。可她马上又恨起刚才这个想法来了。于连就是这样想的。她想让你内疚。在过去的一年中,这种话他已经对她说过好几次了。她想让你内疚。他第一次这样说的时候,帕丽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觉得自己得到了理解,对他心存感激,因为他心直口快,说出了她不能,或者不会说的话。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盟友。但这些天来,她开始疑惑了。从他的话里,她捕捉到了一丝卑鄙,一种令人不安的善良的缺失。

卧室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件件衣服、唱片、书,还有更多的报纸。窗台上,漂浮着烟头的半杯水已经变黄。她把书和旧杂志从床上扒拉下去,扶妈芒钻到毯子下。

妈芒仰望着她,手背搭在包扎过的额头上。这姿势让她看起来就像无声电影里要晕倒的女演员。

“你会好起来的吧,妈芒?”

“我可不这么想。”她说。这句话说的可不像在祈求关心。妈芒用的是一种模糊、厌烦的声音,听起来疲倦而诚恳,而且不留余地。

“你别吓唬我,妈芒。”

“你这就走?”

“你要我留下来吗?”

“对。”

“那我就留下来。”

“把灯关了。”

“妈芒?”

“嗯?”

“你要吃药吗?你已经停了吗?我看你已经停了,我很担心。”

“别训斥我。把灯关了。”

帕丽关了灯。她坐在床边,看着母亲入睡,然后迈进厨房,投身于艰巨的清理任务。她找到一双手套,开始洗碗。她洗了牛奶放酸、味道呛人的杯子,麦片放坏、结成硬壳的碗,食物长了丛丛绿毛和霉菌的盘子。她想起在于连家头一回洗碗,正是他俩初次上床后的隔天早晨。于连煎了蛋卷。她多么喜欢做这种简单的家务啊,她在他家洗碗池子里刷着盘子,而他在唱机上放起了一首简·伯金的歌。

去年,也就是1973年,她才和于连重新有了联系,差不多十年来的头一次。她在加拿大使馆外游行的时候撞见他,当时学生们正在抗议猎杀海豹。帕丽不想去,同时还有一篇亚纯函数的论文没有写完,但科莱特非拉上她不可。那段时间她们住在一起,可这种安排让彼此之间越来越不愉快。科莱特抽上了大麻。她绑发带,穿松松垮垮的洋红色套头衫,上面绣着鸟和雏菊。她把一些长头发、蓬头垢面的男孩带回家,他们吃帕丽的食物,弹难听的吉他。科莱特总是上街,喊叫着,谴责虐待动物、种族主义、奴隶制、法国在太平洋的核试验。家里也总是闹哄哄的,总有帕丽不认识的人进进出出。他们单独相处时,帕丽感到了两人之间一种新的紧张状态,科莱特总是带着一种傲慢,一种针对她的无言的责备。

“他们在撒谎。”科莱特劲头十足地说,“他们说方法是人道的。人道!你知道他们用什么往脑袋上打吗?刺棒!很多时候,可怜的动物甚至还没死呢,那些王八蛋就伸出钩子钩住它,把它往船上拖。它们活活地就给剥了皮,帕丽,活活地呀!”科莱特说最后这句话时的样子,她强调的语气,弄得帕丽直想道歉。为了什么,她不太清楚,但她知道这些天来,待在科莱特身边,听着她的指责,感受着她如此之多的义愤,帕丽真觉得自己被勒得喘不上气。

到场的只有三十来人。谣传碧姬·巴铎会露面,结果证明,谣传就是谣传。科莱特对集会人数感到失望。她激动地和一个名叫埃里克的男青年争论着。此人很瘦,面无血色,戴着眼镜,帕丽断定就是他负责组织这次游行。可怜的埃里克。帕丽很同情他。科莱特倒仍然充满了激情,一马当先,帕丽拖着脚走在队伍后面,身边有个平胸女孩在喊口号,带着一种神经兮兮的兴奋劲儿。帕丽的眼睛一直看着人行道的方向,拼命让自己不要太打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