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逢佛杀佛
薛仁明
客问《禅是一枝花》。
这一问,倒让我想起了某位朋友。此人国学素养深湛;读了《孔子随喜》,挑明着对我言道,“你写的孔子,究竟是不是真的孔子,实在令人怀疑”,停了半晌,稍稍沉吟,他话锋一转,却道,“不过,你写得真好!”
嘿嘿!真让我说,胡兰成的《禅是一枝花》,才更担得起这话。
就禅论禅,就《碧岩录》谈《碧岩录》,你尽可说,《禅是一枝花》或许杜撰,也可能胡诌;但是,你若对中国文明真有些心得,对禅也有那么点体会,看胡这么信手拈来、天花乱坠,恐怕,你也会说,胡这书,写得好!
好,在于他的全然相应。
相应之一,杀气重。
禅宗全盛期,有一群大和尚,激烈响亮,个个皆非“善类”。他们的直截峻烈,只让神虚气弱者要不心犯嘀咕,要不就直冒冷汗。其中,有位圜悟克勤,在《碧岩录》里明白说道,“须是英灵底汉,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方可立地成佛”;这“杀人不眨眼”的圜悟禅师还说,“一言截断,千圣消声”,你瞧这口气!接着,后又一句,“一剑当头,横尸万里”,才更吓人!另外,又有一位半点“不善良”的曹山本寂,僧人问他,“学人通身是病,请师医”,曹山本寂“啪”地一声,“不医”;僧再问,“为何不医?”你猜,曹山本寂怎么答?呵!“教汝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这杀气!
胡兰成的杀气,素来也“恶名昭彰”。早年胡之元配玉凤病逝,为了筹钱治丧,借贷无门,胡急急趱行,一路怒气,“不觉失声叫了出来‘杀’”;亡命日本之后,逾半百之龄,都还自述,“我从二十几岁至今,走走路心有所思,常会自言自语,说出一个‘杀’字。我原来也很多地方像黄巢”。
这样的杀气,刚开始,是要杀尽世间不平,是有股愤怒之气的。后来一转,真要斩杀的,却是自己所有的执念。不仅“恶”当除、“魔”该斩,即便是对“善”、对“道德”等等神圣意涵的执念,也都俱应抛遣,才得清爽。这便是禅宗所说的“杀尽始安”。因此,无门慧开言道,“如夺得关将军大刀入手,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如此一路杀去,才能“于生死岸头得大自在,向六道四生中游戏三昧”。这般一路斩杀,又这般杀尽始安,换成了胡兰成,是在逃亡多年之后,稍稍喘息,遂如此说着,“尚幸生死之边沿甚宽,足容游嬉耳。”
一个在“生死岸头得大自在”,一个庆幸“生死之边沿甚宽”;又一个“向六道四生中游戏三昧”,另一个则声称“游嬉于生死边沿”。因此,胡与禅宗的另一个相应,是他们皆为好玩之人,俱得游戏三昧。
禅宗和尚颇多貌似渠魁,但若论“凶恶”,则斩猫的那位南泉普愿,可算闻名。南泉普愿把猫儿斩成了两段,又将此事说给弟子赵州从谂(八十犹行脚,人称“赵州古佛”)听。赵州一听,既不言、也不语,脱了草鞋,往头上一戴,便转身而去。南泉见状,呵呵一笑,曰,“子若在,恰救得猫儿”。
从南泉斩猫,到后头的呵呵一笑,他们师徒这一搭一唱,其实都不好以俗情揣度;世人读此公案,也多是一头雾水。但不管如何,看赵州将草鞋往头上这么一戴,肯定是有趣极了。禅宗的游戏三昧,固然有如此费解者,却更有直接明白、一看便清楚的。譬如有邓隐峰,行将入灭,却不忘要问问众人,“诸方迁化,坐去卧去,吾尝见之;(不知)有立化也无?”众人曰,“有”;既然有人是站着死去,那么,邓隐峰接着又问,“还有倒立者否?”众人回答,“未尝有”;于是,邓隐峰便拿自己开开玩笑,也让大伙儿开开眼界,遂“倒立而化”。
如此“倒立而化”之游戏三昧,胡当然玩不来。胡不会神通。但有一回,胡去电台谈话,返家的途中,立于电车,因为贫血,忽晕绝倒下;尔后,待意识恢复,已被人搀扶座席上,而电车行驶依旧。这时,胡但觉心静如水,一念不起,又“仿佛前面是雨后阴阴的湖水与树林的景致,在于死与生的边际的、绝对的安静与新鲜”。这般“死生边际的绝对的安静”,尤其后头的那个“新鲜”,和邓隐峰的“倒立而化”,当然不同,但其出入死生的游戏三昧,仍是可以遥相呼应的。
除了死生大事,禅宗平常的游戏之姿,更是花样百出。你看马祖道一把百丈的鼻头那么一扭,又看金牛和尚抬饭桶于僧堂之前作舞,呵呵,可开心呢!即使是那“杀人不眨眼”、毫无容赦的圜悟克勤,在峻烈严厉之余,竟也能缠绵不尽,将艳情诗写得极缱绻又极旖旎,“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这样以俗情写道心,形象又如此鲜明,啧啧,亏他有此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