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第4/6页)

没人看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它。

它好像对这一击完全没反应,好像一点儿都不痛。

它开始爬,一蹿一蹿的,使劲使劲地爬,腰以下已不能动,只是靠两只前爪使劲抠着青石板往前爬。

爬过一双双皮鞋,一条条腿,爬得满不在乎。

她哭、它爬,四下里一下子静了。

她跪在地上,伸出的双臂揽了一个空,它背对着她爬回了那个阴冷的墙根,它背朝着这个世界,使劲把自己贴挤在墙根夹角里。

……忽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血沫子喷在墙上又溅回身上,溅在白色的小瓷盆上,星星点点。

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一动不动了。

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哭着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它贴在地面上的脑袋猛地抬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脖子开始拼命地使劲,努力地想回头看她一眼,腿使劲尾巴使劲全身都在使劲……

终究没能回过头来。

震耳欲聋的垃圾车开过来了,嬉闹的游人,亮晃晃的日头。

白瓷盆里空空的,今天她还没来得及喂它吃东西。

(四)

2012年年末的某天夜里,有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坐在我的酒吧。

她说:大冰哥,我明天走了,一早的车,不再回来了。

我问她为何走得那么着急。

她说:去见一个人,晚了怕来不及了。

小屋的招牌青梅酒叫“相望于江湖”,我斟一碗为她饯行,她低眉含下一口,一抬头,呛出了眼泪。

我说:那个人很需要你,是吧?

她点点头,嘿嘿地笑,边笑边饮酒,边笑边擦眼泪。

她说:是我需要他。

她说:我需要去向他说声对不起。

她喝干了那碗相望于江湖,给我讲了一个还未结局的故事。

她讲故事的那天,是那只流浪狗被打死的当天。

(五)

她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学上的是二本,在自己家乡的小城市里走读。

她没什么特殊的爱好,也没什么同学之外的朋友,按部就班地吃饭、逛街、念书,按部就班地在小城市长大。唯一和别人不同的是,她家里只有父亲和哥哥。

她是旁人眼里的路人甲,却是自己家中的公主,父亲和哥哥疼她,疼的方式各不相同。

父亲每天骑电动车接她放学,按时按点,雷打不动。

有时路过菜市场,停下车给她买一块炸鸡排,她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啃得津津有味。她说:爸爸你吃不吃?

父亲回头瞥一眼,说:你啃得那么干净,我吃什么吃呀?

哥哥和其他人的哥哥不一样,很高、很帅气、很迁就她。

她说:哥哥哥哥,你这个新发型好难看,我不喜欢看。

哥哥说:换!

她说:哥哥哥哥,你的这个新女朋友我不喜欢,将来变成嫂子的话一定会凶我的。哥哥说:换!马上换!

哥哥不是嘴上说说,是真的换,她的话就是圣旨,从小就是这样,并不觉得自己受委屈,只是怕委屈了妹妹。母亲离去时,妹妹还不记事,他心疼她,决心罩她一辈子。

他是个成绩不错的大学生,有奖学金,经常抢过电脑来翻她的淘宝购物车,一样一样地复制下地址,然后登录自己的账户,替她付款。

他临近毕业,家里没什么关系替他谋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他也不甘心在小城市窝一辈子,于是顺应潮流成了考研大军中的一员。

有一天,他从台灯下抬起头,冲着客厅里的她说: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将来找份挣大钱的好工作,然后带你和爸爸去旅行,咱们去希腊的圣托里尼岛,碧海蓝天白房子,漂亮死了。

她从沙发上跳下来,跑过去找哥哥拉钩。她嘴里含着巧克力豆,心里也是。

浸在这样的爱里,她并不着急谈恋爱。

这个时代流行明艳,不青睐清秀,旁人眼里的她太普通了,主动追她的人不多,三拖两拖,拖到大学毕业还留着初吻,她却并不怎么在乎。

她还不想那么快就长大。

若日子一直这样平平静静地流淌下去该多好。

命运善嫉,总吝啬赋予世人恒久的平静,总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进过山车,任你怎么恐惧挣扎也不肯轻易停下来,非要把圆满的颠簸成支离破碎的,再命你耗尽半生去拼补。

乌云盖顶时,她刚刚大学毕业。父亲用尽一切关系,帮她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文职工作。

哥哥却忽然崩溃了,重度抑郁症。

事情是从哥哥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后开始变糟的。

他那时连续考了三年研究生,没考上,正在拼死备考第四次。挨不住同学的再三邀约,勉强答应去坐坐。

一切都来得毫无征兆。

哥哥赴宴前,她嚷着让他打包点儿好吃的东西带回来,哥哥一边穿鞋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古怪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