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朋友(第3/4页)

我那时候收工后约大鹏喝酒吃肉,去的都是小馆子。

不算怎么聊得来的朋友,基于工作关系的熟人而已,聊了几句工作后就没什么话题了。

我曾想和他聊聊我的另外几种生活,聊聊音乐和美术,丽江和拉萨……但这是个倡导努力奋斗、削尖脑袋往上爬的圈子,并不兼容其他的价值观,我拿不准他的反应会是如何,于是作罢。

大家话都不多,只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有点儿像大学同学间的小聚会,不拘束,也不用刻意说些什么场面话,淡淡的,却蛮舒服。

一直吃到第六次饭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还写歌吗?

我说:写哦!筷子敲在桌子上打拍子,我一唱就刹不住车。他一边啃骨头一边打拍子,手里也捏着一根筷子。

他给我讲了讲在吉林皇家建筑学院读书时组乐队的故事,我和他聊了聊自己的流浪歌手生涯。我那时才知道,录节目挣来的通告费他从不乱花,每次都会直接拿回家交给妻子,他的妻子是他的同学,和他一起北漂,一起养家。

他随意提及这些琐事,并不展开话题,我却能揣摩出那份轻描淡写背后的艰辛。

京城米贵,居之不易,多少强颜欢笑的背后,都是紧咬的牙关。

他那时追求的东西还不是生活,而是生存。

(三)

共事了一年半时,有一天,大鹏差一点儿死在我面前。

那场节目的舞美道具出了问题,被威亚吊起的巨大的铁架子从天而降,正好砸向他。

万幸,老天爷开眼,铁架子中间有个小空间,正好套住他。

再往后10厘米,他必死无疑。

所有人都傻了,巨大的回声久久不散。

我扔了话筒跳下舞台要去打人,他僵在台上,颤着嗓子冲我喊:别别别……没出事。

他脸煞白,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我眼睛一下子就酸了……唉,谁说艺人好当的。

那次风波后,我请他喝酒压惊,他给我看他刚刚出生的小女儿的照片,小小的一个小人儿睡在他的手机屏幕里,闭着眼,张着小嘴。

他说:……既然有了孩子,就要让孩子过上好日子。

他摘了眼镜,孩子气的一张四方脸,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个已经当了爸爸的人。

每个硬着骨头敢拼敢搏的人都有个柔软的理由,他的那个理由是这只小姑娘。

从那次事件到今天也有好几年过去了,他的小女儿应该快上小学了吧,听说胖嘟嘟的,蛮乖。

女儿哦,香香软软的女儿哦,真羡慕人。

乖,长大了好好对你爸爸,他当年为了给你挣奶粉钱,差点儿被砸死在山东台1200平方米大的演播厅的舞台上。

这件事他一直没敢告诉你妈妈。

我见证了大鹏黎明前的一小段黑夜,然后天亮了。

我和大鹏结束合作时,他已经在数家电视台兼职了好几份主持人的工作,那是他最拼的一段时光。

我想,我知道他拼命努力的原因是什么。

天道酬勤,几年后他博出了一份企盼已久的温饱体面。拍电影、拍短剧、上春晚、出书……获得了苦尽甘来的掌声。

上亿人把他喊作“屌丝男士”。

按照世俗的界定,他终于成功了。

人红是非多,他却很奇怪地罕有负面消息。

有时候遇到共同认识的圈中人士,不论习气多么重,都没有在背后说他不好,普遍的论调是:他不是一般的努力,是个会做事也会做人的人。

每个人都是多面体,我和大鹏的交集不深,不了解他其他的几面,但仅就能涉及的那些面而言,确是无可厚非。他是个好人。

不是因为大鹏现在红了,所以才要写他,也不是因为我和他是多么情比金坚的挚友。

我和他的交情并没有好到两肋插刀的境地。

从同事到熟人,当下我们是普通朋友,如果这个圈子有朋友的话。

之所以写他,只是觉得,一个如此这般的普通朋友,得之我幸。

这是个扯淡的世界,一个男人,在庸常的生活模式中打拼,靠吃开口饭谋衣食,上能对得起父母师长,下能对得起朋友妻儿,且基本能做到有节有度,实在已是万分难得。

这样的人我遇见得不多,大鹏算一个。

能和这样的人做做普通朋友,不是挺好的嘛。

这两年和大鹏遇见的机会屈指可数,工作上早没了交集,但奇怪的是,关系却并未疏远。

他出书了,我去买上一本,再买一本,每遇到一家书店就买一本。我出书了开发布会,他请假跑来帮忙,事毕饭都不吃,匆匆返程赶场忙通告。

我没谢他,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句“谢谢”不用说出口。

我有另外一个普通朋友隐居在大理,名字叫听夏。

听夏曾说:普通朋友难当。今天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符合了他的观念,或者对他有利,他就喜欢你,觉得你好。明天你不符合他的观念了,或者做了什么影响他的事情,他就不喜欢你了,觉得你坏……世事大多如此,人们只是爱着自己的幻觉,并四处投射、破灭、又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