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韵外之致

(一)中唐文艺

如前面两章所陆续点出,中唐是中国封建社会由前期到后期的转折。它以两税法的国家财政改革为法律标志,世俗地主(即庶族非身份性的地主)取代门阀地主,日益占居主要地位。这一社会变化由赵宋政权确定了下来。“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终宋之世,文臣无欧刀之辟。”(王夫之《宋论》)已不再是魏晋六朝时代那种门阀争夺,皇帝不再只是某些对抗争夺的少数几个门阀贵族的意志代表,而成为全国地主阶级各个阶层的政权中心,代表着整个地主阶级的利益。不再是萧衍时代“我自应天从人,何予天下士大夫事”,改朝换代、谁当皇帝对社会甚至士大夫们没有太大关系(北朝、武唐同此);虽说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名位尊号却仍看得十分严重,从宋濮议之争到明移宫之案,士大夫可以为皇家事务坚持争论得不亦乐乎。这里所谓“匹夫”,字面上似乎说是指全体人民,其真实的阶级含义是指所有没做官的地主阶级的成员。有人做过统计,唐代宰相绝大部分仍出自门阀士族。宋代则恰好相反,“白衣卿相”日渐增多。唐代风习仍以炫耀门户、标榜阀阅为荣(穷愁如杜甫,仍夸乃祖阀阅;开明如唐太宗,仍喜穷人门户);宋代则不大突出了。有宋一代整个地主士大夫知识分子的境况有了很大的提高,文臣学士、墨客骚人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优越地位。宋代文官多,官俸高,大臣傲,赏赐重。重文轻武,提倡文化。自宫廷(皇帝本人)到市井,整个时代风尚社会氛围与前期封建制度大有变化。

而这一切,首先是从中唐开其始端的。

安史之乱后,唐代社会并未走下坡,就在藩镇割据、兵祸未断的情况下,由于上述新的生产关系的扩展改进,生产力在进一步发展,整个社会经济仍然处在繁荣昌盛的阶段。刘晏理财使江南富庶直抵关中,杨炎改税使国库收入大有增益。中唐社会的上层风尚因之日趋奢华、安闲和享乐,“长安风俗,自贞元(德宗年号)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书法图画,或侈于博奕,或侈于卜祝,或侈于服食。”“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李肇:《国史补》)浅斟低唱、车马宴游日益取代了兵车弓刀的边塞生涯,连衣服时尚也来了个变化。“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势装,”(白居易)宽袖长袍代替了天宝时的窄袖紧身……所有这些与众多知识分子通由考试进入或造成一个新的社会上层有关。“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自大中皇帝(唐宣宗)好儒术,特重科第,故进士自此尤盛,旷古无俦。仆马豪华,宴游崇侈。”(孙棨:《北里志》)这时,与高玄之间即初盛唐时那种冲破传统的反叛氛围和开拓者们的高傲骨气大不一样,这些人数日多的书生进士带着他们所擅长的华美文词、聪敏机对,已日益沉浸在繁华都市的声色歌乐、舞文弄墨之中。这里已没有边塞军功的向往,而只有仆马词章的较量;这里已没有“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纵声怒吼,而只有“至于贞元末,风流恣绮靡”(杜牧)的华丽舒适。然而,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出现了文坛艺苑的百花齐放。它不像盛唐之音那么雄豪刚健、光芒耀眼,却更为五颜六色,多彩多姿。各种风格、思想、情感、流派竞显神通,齐头并进。所以,真正展开文艺的灿烂图景,普遍达到诗、书、画各艺术部门高度成就的,并不是盛唐,而毋宁是中晚唐。

就诗说,这里有大历十才子,有韦应物,有柳宗元,有韩愈,有李贺,有白居易、元稹,有贾岛、卢仝,紧接着有晚唐的李义山、杜牧,有温庭筠、许浑。中国诗的个性特征到这时才充分发展起来。从汉魏古诗直到盛唐,除少数大家外,艺术个性并不十分明显。经常可以看出时代之分(例如“建安风骨”,“正始之音”、“玄言”、“山水”),而较难见到个性之别(建安七子、二陆三张均大同小异)。盛唐有诗派(高岑、王孟),但个性仍不够突出。直到中唐而后,个性才真正成熟地表露出来,(正如绘画的个性直到明清才充分表露一样,见本书第十章)。不再是千人一面,而是风格繁多,各有个性。正因为这样,也才可能构成中唐之后异常丰富而多样的文艺图景:

大历贞元中,则有韦苏州之雅淡,刘随州之闲旷,钱、郎之清赡,皇甫之冲秀,秦公绪之山林,李从一之台阁,此中唐之再盛也。下暨元和之际,则有柳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其词,张(籍)、王(建)乐府,得其故实,元、白序事,务在分明。与夫李贺、卢仝之鬼怪,孟郊、贾岛之饥寒,此晚唐之变也,降而开成以后,则有杜牧之之豪纵,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许用晦之偶对…。(高棅:《唐诗品汇·总序》,按:高所谓“晚唐之变”实属中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