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韵外之致(第3/6页)

并且,就在这批“文以载道”、“诗以采风”的倡导者们自己身上,便已经潜藏和酝酿着一种深刻的矛盾。作为世俗地主阶级知识份子,这些卫道者们提倡儒学,企望“天王圣明”,皇权巩固,同时自己也做官得志,“兼济天下”。但是事实上,现实总不是那么理想,生活经常是事与愿违。皇帝并不那么英明,仕途也并不那么顺利,天下也并不那么太平。他们所热心追求的理想和信念,他们所生活和奔走的前途,不过是官场、利禄、宦海浮沉、市朝倾轧。所以,就在他们强调“文以载道”的同时,便自觉不自觉地形成和走向与此恰好相反的另一种倾向,即所谓“独善其身”,退出或躲避这种种争夺倾轧。结果就成了既关心政治、热中仕途而又不得不退出和躲避它这样一种矛盾双重性。“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这是白居易对“甘露之变”的沉痛的自慰:幸而没有遭到血的清洗。而他们的地位毕竟不是封建前期的门阀士族,不必像阮籍嵇康那样不由自主地必需卷入政治旋涡(详本书第五章),他们可以抽身逃避。所以,白居易在做了讽喻诗之后,便作起“穷通谅在天,忧喜亦由己,是故达道人,去彼而取此”,“素垣夹朱门,主人安在哉,……何如小园主,柱杖闲即来,……以此聊自足,不羡大楼台”的“闲适诗”了。这里不再是使权贵侧目的“为君为民而作”,而是“形神安且逸”“知足常乐”了。所以,不难理解,同一个韩愈,与进攻性、煽动性、通俗性的韩文相并行的,倒恰好是孤僻的、冷峭的、艰涩的韩诗;尽管“以文为诗”,但韩诗与韩文在美学风貌上是相反的。也不难理解,柳宗元诗文中那种愤激与超脱的结合,韦应物的闲适与萧瑟的关联……。他们诗文的美,经常是这两个方面的复杂的统一体。这与李白杜甫便大不相同了。像柳宗元著名的《永州八记》中的作品:

从小邱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碪,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参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峭洁清远,遗世独立,绝非盛唐之音,而是标准的中唐产物。我们前面已讲到儒道互补(第三章),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传统中,本来就有所谓“兼济”与“独善”的相互补充,然而这两个方面的充分展开,使这种矛盾具有一种时代、阶级的特定深刻意义,却是在中唐以来的后期封建社会。

朱熹批评韩愈“只是要作文章,令人观赏而已”,苏轼也说,“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韩愈高喊周孔道统,一本正经地强调仁义道德,但他自己的生活、爱好却并不如此。贪名位,好资财,耽声色,佞权势……,完全是另外一套。这使当时和后世各种真诚的卫道者们(从王安石到王船山)颇为不满。其实,它倒是真实地表现了从中唐开始大批涌现的世俗地主知识分子们(以进士集团为代表)很善于“生活”。他们虽然标榜儒家教义,实际却沉浸在自己的各种生活爱好之中:或享乐,或消闲;或沉溺于声色,或放纵于田园;更多地是相互交织配合在一起。随着这个阶级日益在各方面占据社会统治地位,中唐的这种矛盾性格逐渐分化,经过晚唐、五代到北宋,前一方面——打着孔孟旗号,口口声声文艺为封建政治服务这一方面就发展为宋代理学和理学家的文艺观。后一方面——对现实世俗的沉浸和感叹日益成为文艺的真正主题和对象。如果说,在魏晋,文艺和哲学是相辅而行交溶合作的,那么,唐宋而后,除禅宗外二者则是彼此背离,分道扬镳。但是,并非宋明理学而是诗文和宋元词曲把中国的审美趣味带进了一个新的阶段和新的境界。

这里指的是韩愈李贺的诗、柳宗元的山水小记,然而更指的是李商隐、杜牧、温庭筠、韦庄的诗词。它不是《秦妇吟》(韦)或《韩碑》《咏史》(李、杜),而是那些“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这些千古传诵的新词丽句。这里的审美趣味和艺术主题已完全不同于盛唐,而是沿着中唐这一条线走进更为细腻的官能感受和情感彩色的捕捉追求中。爱情诗、山水画成了最为心爱的主题和吟咏描绘的体裁。这些知识分子尽管仍然大做煌煌政论,仍然满怀壮志要治国平天下,但他们审美上的真正兴趣却实际已完全脱离这些了。拿这些共同体现了晚唐五代时尚的作品与李白杜甫比,与盛唐的边塞诗比,这一点便十分清楚而突出,时代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所以,从这一时期起,最为成功的艺术部门和艺术品是山水画、爱情诗、宋词和宋瓷。而不是那些爱发议论的宋诗,不是鲜艳俗丽的唐三彩。这时,不但教人膜拜的宗教画已经衰落,甚至峨冠髙髻的人物画也退居次要,心灵的安适享受占据首位。不是对人世的征服进取,而是从人世的逃遁退避;不是人物或人格,更不是人的活动、事业,而是人的心情意绪成了艺术和美学的主题。如果再作一次比较,战国秦汉的艺术,表现的是人对世界的铺陈和征服;魏晋六朝的艺术突出的是人的风神和思辨;盛唐是人的意气和功业;那末,这里呈现的则是人的心境和意绪。与大而化之的唐诗相对应的是纤细柔媚的花间体和北宋词。而晚唐李商隐、温庭筠的诗则正是过渡的开始。胡应麟说,“盛唐句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中唐句如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晚唐句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皆形容景物,妙绝千古,而盛、中、晚界限斩然。故知文章关气运,非人力。”(《诗薮》)区别到底何在呢?实际上这乃是盛唐以其对事功的向往而有广阔的眼界和博大的气势;中唐是退缩和萧瑟,晚唐则以其对日常狭小生活的兴致,而向词过渡。这并非神秘的“气运”,而正是社会时代的变异发展所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