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由主义的衰落(第9/18页)

然而,若要肯定“右派基本上是对革命左派的反作用力”的说法,必须先提出两项重要的补充条件。首先,我们不可忽略,第一次世界大战本身,对一个重要的社会阶层产生了极大的冲击,也就是以中产阶层和中低阶层为主信仰国家主义的士兵阶层。这一群德国青年男子,在1918年11月苏俄因革命退出战争之后,痛失杀敌立功的良机,对人生英雄岁月的不再而大感怅惘。这批所谓的“前线战士”[front-line soldier(frontsoldat )]日后在极右派的运动当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希特勒本人,就是其中一员。他们当年来不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显身手,建功立业,此时却成为第一批极端国家主义阵营暴力部队的主要成员,意大利的战斗团(Squadristi ),德国的义勇军(Freikorps )皆是。1919年初,密谋杀害了德国共产党领导人李卜克内西与罗莎·卢森堡的德国军官,即属这一类人。早期意大利法西斯成员当中,更有57%是上次大战的退伍战士。我们在前面已经看见,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一部残忍强暴的杀人机器,而这些人的兽性,虽在当时不得宣泄,日后却因终能得逞而沾沾自喜。

同时在左派鼓吹下,从自由派人士开始,一直到反战、反军事的各种运动,世人对大战的大量屠杀嫌恶已极,普遍希望和平,却忽略了一小撮好战人士的出现。他们的人数,在比例上虽然极小,实际数目却不可低估。1914—1918年间的战事虽然可怖,对这些人来说,却是一场重要的经验,带给他们无比的激励。军服、纪律、牺牲——不管是自我还是他人的牺牲——以及鲜血和权力,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活在世上的意义[除了其中一两位之外(尤以德国为最),这些勇夫不曾对战争出版过任何著作]。他们是当代的“兰博”(Rambo),自然成为极右派争取的当然目标。

我们要补充的第二点是,右派反动的风潮,并非只针对布尔什维克党人而发,右派反对的是所有此类的运动,特别是有组织的工人阶级。在右派人士看来,工人运动不仅威胁到既有的社会秩序,根本就是传统秩序解体的罪魁祸首。列宁其人,与其说是“真正的威胁”,不如视为“威胁的象征”更为贴切。在许多政客眼中,社会主义的工人党派并不可畏,它们的领导人其实相当温和。可怕的是工人阶级显示的实力、信心,及其极端的走向。旧有的社会主义党派,在此冲击之下,焕然一新,变成一股崭新的政治力量,进而成为自由主义国家不可或缺的后盾。难怪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自1889年以来,社会主义宣传家大声疾呼的中心要求,即一天工作8小时的要求,马上在欧洲各国让步之下获得实现。

工人阶级的潜在力量如此强大,保守派观之思之,不觉胆战心惊,感到深受威胁。眼看那些雄辩的反对党头目、工会领袖摇身一变,纷纷上台成为政府官员,他们看在眼里,滋味自然不好受。但是比较起来,更令人心惊之事,却是这股新兴力量蕴涵的威胁意味。算起来,这伙人不都属于左派吗?回到当年社会紊乱不安的年代,实在很难划分他们跟布尔什维克有何不同。老实说,大战刚结束的那几年,要不是共产党拒绝接受,许多社会主义党派早就欣然投入其怀抱了。“进军罗马”之后,墨索里尼刺杀的那个家伙马泰奥蒂(Matteotti)并不是什么共产党头目,其实只是个社会主义分子。传统的右派,恐怕把坚持无神论的苏联看成了全世界罪恶的渊薮。可是1936年间的骚动,表面看来好像是以共产党为目标——对共产党开刀,唯一的原因只是它是人民阵线成员当中最弱小的一环罢了(参见第五章)——事实上,他们所要对付的对象,却是当时风起云涌深得民意的社会主义及无政府主义思想,而后者的气势,一直到内战时期才结束。列宁和斯大林之所以成为法西斯反动思想兴起的起因,其实完全是事后找的借口。

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右派反弹,为什么往往以法西斯的形式占得上风?这一点也需要进一步的解释。其实激进性质的右派,在1914年以前就已存在——它们的特性,是普遍患了歇斯底里的国家主义及恐外症,将战争及暴力予以理想化,思想褊狭,倾心高压统治,狂热地反自由主义、反民主、反无产阶级、反社会主义、反理性、重血统、贵身份、恋土地,一心想要重回已经被现代世界破坏了的旧价值体系。在右派自己的圈子中,某些知识分子、极端分子虽有政治影响力,却始终不曾占有任何支配地位。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激进分子的机会却来了。旧政权纷纷倒台,随之而去的是原有的统治阶级,以及为其发挥权力、影响、霸权的整套体系。但凡是旧系统依然运作良好的地方,法西斯之流毫无活动余地。比如在英国,虽然曾造成一些小小骚动(如前所述),却一点进展也没有,传统的保守右派始终掌握全局。至于在法国方面,一直到1940年败于德国之前,法西斯派也没成多大气候。法国虽有传统的极右派——主张君主制的法兰西行动派(Action Francaise),以及拉罗克上校(La Rocque)率领的火十字团(Fiery Cross)——它们虽然急于痛击左派,却算不上法西斯党。事实上,其中有些人甚至还参加了左派地下抗敌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