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黄金时代(第4/16页)

因此就任何理性的层面探讨,当时的苏联,其实对红军占领范围以外的任何人都没有眼前的威胁。当时,筋疲力尽的苏联正力图从战争的灰烬中振作起来,它的国民经济一片凋敝,政府的信用除了在苏联以外完全扫地,完全失去了向心力。至于西部边陲一带,更与乌克兰及其他各种民族主义的游击武装多年龃龉不断。它由斯大林独揽大权,而斯大林对外是力避冒险添乱,对内则残酷无情(参见第十三章)。苏联对外援是求之若渴的,因此在短时间之内去冒犯唯一有能力向它伸出援手的超级强权美国,自然无利可图。身为一名共产党人,斯大林当然相信共产主义最终必将取资本主义而代之,这一点毋庸置疑;从这个信仰出发,两大制度之间任何形式的共存必难长久。不过正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际,斯大林手下的计划专家,却不认为资本主义已经陷入危机。他们显然相信,在美国霸权撑腰之下,资本主义还有好长一段路可走,因为当时美国财富及势力的增幅之大,实在太明显(Loth,1988,pp.36—37)。这一点,其实正是苏联担心的要害。[5] 苏方在战后采取的姿态,与其说是野心勃勃的攻势,倒不如说是但求自保的守势更为贴切。

总之,尽管苏联自顾不暇,但是形势使然,双方却不得不都采取对抗的政策。一方是苏联,对自己朝不保夕的地位心知肚明;另一方则是世界超级强国美国,对中欧和西欧瞬息万变的局势,以及亚洲大部分地区扑朔迷离的政局也同样不安。就算没有意识形态牵涉其中,对峙局面恐怕也难避免。1946年初,美国外交官凯南(George Kennan)首先提出并为华盛顿当局积极采纳的“遏制政策”(containment)。凯南本人,便不相信苏联真的在为共产主义“理想”卖力,而他自己,更不属于任何意识形态战争的先锋,这一点从其日后职业生涯中可见一斑(唯一的例外,是他对民主政治的评价甚低,因此大加反对)。凯南其人,其实只不过是一名由旧式权力政治学派出身的苏联问题专家,美国驻欧人员之中不乏这号人物,在此类人眼中,沙皇俄国派,或是布尔什维克派,都属于一个落后野蛮的社会。而俄罗斯人向来便有一种“缺乏安全感的传统直觉”,其统治者更是一群充满了这种恐外心理的人。这个国家,总是自绝于外面的世界,一向为独裁者所统治,总是处心积虑地从事死亡斗争,很有耐性地等着对手彻底毁灭。既不合作也不让步,判断和行动,从不诉诸理性,只能听凭武力,硬碰硬地解决。在凯南眼里,共产主义无疑火上浇油,更大大地增加了旧俄帝国的危险性,因为它标榜着举世最最无情的乌托邦思想,即垄断全球的思想意识,为这个举世最最凶残的势力添翼。因此依照凯南这套理论实行起来,便意味着唯一能与苏联抗衡的强国美国绝对不能有半分妥协。无论苏联是否信仰共产主义,都得将之“遏制”,以防其毒素影响渗透。

这是美方的观点。反之,从莫斯科的角度看来,为了保全进而利用本身在国际上刚建立却不堪一击的庞大势力,唯一的途径就是跟美方的做法完全一样:绝不妥协。谁都没有斯大林本人清楚,自己玩的这一手其实力量有多单薄。1943—1945年间,苏联还是对付希特勒不可或缺的力量,甚至也被看作将是击败日本的主力,罗斯福和丘吉尔即曾在数次峰会中,尤其是雅尔塔会议,许下诺言,答应给苏联许多好处。这些在苏联眼中经由历次会议讲定的地区,比如1945—1946年间议定的伊朗与土耳其国界,斯大林一口咬定,绝不松口。除了这些要塞地区之外,苏联也许可以考虑撤离,但若妄想重开雅尔塔会议,门儿都没有。事实上在那段时间里,斯大林的外长莫洛托夫(Molotov)无论出席大小国际会议,有名地专会祭出“不”字真诀。当时美国已拥有核武器,虽然才刚起步。直到1947年12月,虽然制造了12颗原子弹,却没有飞机可以运送,军中也没有够格的装配人员(Moisi,1981,pp.78—79)。至于苏联,却仍两手空空。除非苏联先让步,美国绝不会给它任何经济援助。然而这一点却正中莫斯科的要害,就算是为了最迫切需要的经济援助,它也不能有半点示弱让步的表示。而美国呢,本来就不打算给苏联任何好处。雅尔塔会议之前,苏联曾请求美国战后予以借款,可是美国声称这份文件已经“误置”,再也找不着了。

简单地说,正当美国为了未来可能出现的苏联世界霸权而担忧的同时,莫斯科却为了眼前美国在全球除了苏军占领区以外的各个地区显示威风的事实而难以安枕。当时国力远比各国全部加起来还要强大的美国,轻而易举便可以将国疲民乏的苏联收入麾下。面对这种态势,坚持到底绝不妥协,自然是最合逻辑的应对之术。我们不妨称之为莫斯科的纸老虎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