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理性与社会(第4/7页)

马克思对社会科学的冲击,说明了这一时期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发展的困难。因为社会科学研究的对象基本上是人类的行为和问题,而人类在观察他们自己的事情时,绝不会是中立和不带偏见的。如前所述,即使是在自然科学上,当我们由无生命世界移向生命世界时,意识形态便会顿时重要起来,尤其是对于直接牵涉到人类的生物学。

社会和人类科学,完全是在那些最具爆炸性的地带运作,其所有理论都直接牵连到政治,而意识形态、政治和思想家的处境,也都会造成莫大的干扰。在我们所探讨的这个时期或任何时期,一个人很可能既是杰出的天文学家又是马克思主义者,如潘涅库克(A. Pannekoek,1873—1960)。潘涅库克的专业同事无疑会认为他的政治活动与他的天文学是不相干的,而他的同志也会觉得他的天文学与阶级斗争没有关系。然而如果他是一位社会学家,则没有人会认为他的政治活动和他的理论毫不相干。社会科学往往为了这个理由在同一领域曲折盘旋、反复穿越,或是绕着一个圈圈打转。和自然科学不一样,它们缺乏普遍为人所接受的知识、理论主体,缺乏一个有组织的研究领域,一个可借着理论的调整或新发现声称获得进步结果的领域。而在本书所述时期,“科学”这两个支脉的分歧更是日甚一日。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新现象。在信仰进步的自由主义全盛时期,似乎绝大多数的社会科学——民族学、人类学、语言学、社会学和若干经济学的重要学派——和自然科学,都有一个共同的研究理论架构,即进化论(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十四章第2节)。社会科学的核心研究,是有关人类如何由原始状态发展到现在的状态,以及对现在的理性探求。一般认为,这个过程是人类历经不同“阶段”的进化,虽然在其边缘会留下较早阶段的残余,或类似的活化石。对于人类社会的研究,就像地质学或生物学这类演化学科一样,都是一门正面的科学。作家写一本名为“物理学和政治,或论“物竞天择”及“遗传”原理在政治社会上的应用”(Physics and Politics,Or thoughts on the application of the principles of ‘natural selection’and‘inheritance’to political society)的书,似乎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19世纪80年代,将这样一本书收纳在伦敦出版商的“国际科学丛书”(International Scientific Series)之中,并和《能量保持》(The Conservation of Energy )、《光谱分析研究》(Studies in Spectrum Analysis )、《社会学研究》(The Study of Sociology )、《肌肉和神经生理学通论》(General Physiology of Muscles and Nerves )以及《货币和交易技巧》(Money and the Mechanism of Exchange )并列,也似乎是非常自然的事。[18]

然而,这种演化论既不契合哲学和新实证主义的新风尚,也不被那些开始怀疑进步似乎走错方向的人所接受,这些人显然也反对演化必然产生的“历史法则”。成功地整合入进化论的历史学和科学,现在又被分离开来。德国的学院派历史家拒绝把“历史法则”视为归纳科学的一部分。在致力于研究特殊、独特和不可重复的事物,乃至“以主观心理学的方式看待事物”的人文学科中,归纳科学都没有存在的空间——在主观心理学与马克思主义者的原始客观主义之间,隔了一道鸿沟。[19] 19世纪90年代,在欧洲资深史学期刊《史学杂志》(Historische Zeitschrift )的动员之下,对历史法则理论发起了大力攻击,虽然最初是针对那些过于偏向社会学或其他科学的历史家,然而不久却可看出,他们主要的开炮对象是社会民主党员。[20]

另一方面,那些可望使用严格的数学论据或自然科学实验方法的社会和人文学科,也抛弃了历史的演化论,有时还会因此松一口气。甚至是那些不可能运用上述方法的学科,如心理分析学,也这么做。一位知觉敏锐的历史学家,曾经形容心理分析学是“一种非历史性的人类和社会理论”,它可以(如对弗洛伊德那群维也纳自由主义朋友来说)使脱轨和失控的政治世界变得较容易忍受。[21] 19世纪80年代,一场经济学的激烈“方法战”,也将矛头指向历史。得胜的一方,在另一位维也纳自由主义者卡尔·门格尔(Carl Menger)的领导下,不但代表科学方法的观点(演绎而非归纳),也代表有意将此前广阔的经济学视野狭隘化的看法。持历史性想法的经济学家,或是被驱逐到怪人和鼓动者的地狱边缘(如马克思),或是如当时主宰德国经济学的“历史学派”所要求的,将他们重新划归到别的行业,如经济史家或社会学家,而将真正的理论交给那些新古典平衡状态的分析家。这种情况意味着历史动力学的问题、经济发展的问题以及那些经济波动和危机的问题,大致均被排除在这项新学术正统之外。因而,经济学成为这个时期唯一不受非理性问题干扰的社会科学,因为就定义来说,所有不能以某种理性方式加以描述的事物,均不属于经济学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