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乌鸦(第18/29页)

加迪纳算是有种,并没有退缩。只有肌肉有点抖动,并扯了扯法袍,避开那把无形中的刀子。“你在帕特尼捅过的那小子死了,”他说。“你倒是跑得快,克伦威尔。他们家的人要绞死你。你父亲花钱摆平了他们。”

他大感意外。“什么?沃尔特?沃尔特那么干了?”

“他花得不多。他们还有别的孩子。”

“真没想到。”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沃尔特。沃尔特出钱摆平了他们。沃尔特,对他动不动就用脚踹的沃尔特。

加迪纳笑了起来。“你瞧,我对你的生活的了解,有些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 * *

时间已经不早了;忙完案头的工作之后,他将去书房看看书。他的面前是一份伍斯特修道院的财产清单。他手下的人非常周到,从暖手用的火笼到捣蒜用的蒜臼,所有的东西一一在册。一件变色软缎十字褡[6],一件金丝白麻布圣职衣,穿着黑色绸衣的耶稣;一把象牙梳,一盏铜灯,三个皮袋,一把大镰刀;一些赞美诗集和歌本,六只带有铃铛的捕狐网,两辆手推车,各种铲子和锹,圣厄休拉及其一万一千圣女的圣骨,还有圣奥斯瓦德的主教法冠和一堆搁板桌。

1535年秋天,在奥斯丁弗莱响起的是如下各种声音。学音乐的孩子们在排练经文歌,时断时续。那些孩子——小男孩们——在楼梯上大声交谈;身旁有狗的爪子在挠地板的声音。还有金币放进箱子里的叮当声。被挂毯阻隔的、用各种语言交流的模糊声音。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墙壁外面是城市的喧嚣:人们在他家大门口晃来晃去的声音,远处河边的叫喊。他的内心深处响着持续不断的低声独白:在公共的场所,他常常想起红衣主教,他的脚步声仿佛在高大的拱顶房间里回荡。在私人的空间,他常常想起他的妻子伊丽莎白。她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变得模糊,只有裙子在拐角处的掠影。在她生命中最后的那个早晨,当他出门时,以为看到她跟在身后,以为瞥见了她的白帽子。他半转过身来,对她说,“回去睡吧,”可那儿却空无一人。到他晚上回家时,她的嘴巴已经被蒙住,头和脚旁边都点上了蜡烛。

仅仅一年之后,他的两个女儿也死于同样的疾病。在他位于斯特普尼的家里,他把她们的珍珠和珊瑚项链、安妮的字帖和拉丁文练习本都保存在一个上锁的箱子里。在存放圣诞演出服的储藏室里,他还保留着格蕾丝在教区演出时戴过的那对用孔雀翎做成的翅膀。演出结束后,她仍然戴着那对翅膀朝楼上走去;窗户上有霜花在闪烁。我要去做祷告了,她说:就那样掩身在孔雀翎下,一步步地离开他,隐入黑暗之中。

现在夜晚已经在奥斯丁弗莱降临。房门上闩的声音,钥匙在锁孔扭动的声音,粗铁链套上侧门的声音,木棒闩上大门的声音。迪克·帕瑟那孩子放出了护家犬。它们跳跃着,奔跑着,对着月光叫了几声,然后躺在果树下,脑袋趴在前爪上,耳朵抽动着。等宅子安静下来——等他所有的宅子都安静下来——之后,逝去的人就会在楼梯上走动。

安妮王后派人来请他去她的房间;这是晚饭之后。对他只是一步之遥,因为如今在每一座主要的宫殿,都在国王的房间附近为他留有房间。只需要上个楼梯:突然,在一架壁式金边烛台下,在那摇曳的烛光中,出现了马克·史密顿的笔挺的新马甲。马克本人藏在马甲里。

马克怎么来这儿了?他没有带乐器作幌子,衣着也很华贵,丝毫不亚于侍奉安妮的所有年轻贵族。他心里想,还有没有公平啊?马克无所事事,可我每次见到他,他都更加帅气,而我呢,成天忙个没完,并日复一日地变老变胖。

由于两人每次见面都会产生不快,他打算点个头就过去,但马克站直身子,露出了笑容:“克伦威尔贵族大人,您好吗?”

“哦,不对,”他说。“我是大人,但仍然不是贵族。”

“这种口误很自然。您看上去就像一位地道的贵族。而且过不了多久,国王肯定会给您加官晋爵。”

“也许不会。他需要我留在下院。”

“是吗,”那孩子喃喃道,“他这样就未免不合理了,别的人贡献那么少,都得到了赏赐。嗯,听说您府上有些学音乐的孩子,对吗?”

从修道院解救出来的十多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他们看书,练习乐器,在餐桌上学习礼仪;晚饭时为他的客人们奏乐助兴。他们练习拉琴,逗狗玩耍,那些最小的孩子拖着玩具马从鹅卵石路面上走过来,跟在他身边,口里叫着先生,先生,先生,瞧瞧我,您想看我练倒立吗?“他们让府里充满生气,”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