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教授的教授”(第4/5页)
也就是说,一等爱情是爱上陌生人,可以为之死;二等是相爱而不上床;三等是上一次床而止,终生相爱;四等是相爱一生;五等是随便乱上床。
素未谋面而深爱对方如杜丽娘者,在以前的确是纯精神恋爱,级别最高。可惜陈寅恪死得太早,无缘见识网恋的燎原之火。陈先生把未嫁贞女放在爱情第二级中又很可笑,未嫁的贞女不一定表示为爱情而不嫁,为爱情而贞。若从未爱过,又如何算二等爱情?可见五等爱情之说,也当不得真。
最终,陈寅恪与唐筼结合,与之终老,依他的等级分类,不过四等。然则两人感情深厚,经历苦难而不离不弃。陈寅恪并预写挽联:“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此挽联撰后一月余,两人相继辞世。爱情,能到这种境界,怎么也该算是一等了。
陈寅恪发爱情五等论时,是1919年,当时还是未婚年轻人。其时,他与吴宓、梅光迪在哈佛的一次聊天中提及这个论调。当时正是新文化思潮风起云涌之时,三位中国留学生的对话被吴宓记入了日记中。
那天晩上,三人聚在一起从新文化运动谈起,也说到了婚姻自主。陈寅恪列举西方社会上层与下层人士的婚姻,得出的结论是:“天下本无自由婚姻一物,而国内竟以此为风气,是一流弊。”基本上来看,他对婚姻自由是持反对态度的。
陈寅恪夫人名唐筼,亦出身世家。其祖唐景菘,为官多年,中法战争时慷慨请缨,因功擢升,后任台湾巡抚。1895年中日战争后中国被迫签订马关条约将台湾割让日本,当地爱国人士决定自行抗日,成立“台湾民主国”,推唐景菘为“大总统”。唐致电清廷:“台湾臣民,义不臣倭,虽为岛国,永戴圣清。”但清廷仍将台湾交给日本,唐被迫逃回大陆。唐筼自小读书,就读于天津师范、上海体专等,后辗转任教于一些学校。
关于他们的相识,陈寅恪自己有一段记述。
……乃至清华,同事中偶语及:见一女教师壁悬一诗幅,末署“南注生”。寅恪惊曰:“此人必灌阳唐公景菘之孙女也。”盖寅恪曾读唐公《请缨日记》,又亲友当马关中日和约割台湾与日本时,多在台佐唐公独立,故其家世,知之尤稔。因冒昧造访。未几,遂定偕老之约。
陆健东在《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中为此感叹:“俭朴的‘惊叹’二字,道尽了很多时候,生命原是为了等候……在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了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的‘天作之合’……但真正联结生命之缘的,还是生与俱来的世家流韵。”
从此二人携手共度人生。唐筼不仅是陈寅恪的生活伴侣,更是他的精神依托。很多人觉得私生活对一个陈寅格式的学者来说无足轻重,似乎了不起的学者可以舍弃一切琐事而专注于学问,其实,对于一个学者尤其是对于一个像陈寅恪这样一生负气半世凄凉又衰残眼枯的人来说,这也许是他平安地活下来的重要条件,一个思想上极端理性化而心灵中极端感情化的人常常不能自我调节情绪,因而心底郁积的情怀往往成为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这时身边的妻子就成了平衡他心理的重要因素。1951年陈寅恪因高血压服安眠药而卧床时写下这样一首诗:“刀风解体旧参禅,一榻昏昏任化迁。病起更惊春意尽,绿荫成幕听鸣蝉。”内中尽是伤春兼自伤之意,而唐和诗则为他排解道:“排愁却病且参禅,景物将随四序迁。寂寞三春且苦雨,一朝炎夏又闻蝉。”比起陈寅恪诗来多了一分随遇而安。这是唐的过人之处,早年陈寅恪发牢骚云:“人间从古伤离别,真信人间不自由。”她便化解道:“秋星若解兴亡意,应解人间不自由。”似乎平和得多;晚年陈寅恪怀念燕都旧居不免伤感:“数椽卅载空回首,忍话燕云劫后尘。”她又劝慰道:“仙家韵事宁能及,何处青山不染尘。”大有退一步天地宽的意味,这种顺其自然的人生态度也许并不是唐的本心,但它或许能时时平息陈寅恪心头始终纠缠的紧张。
而他们的两个女儿用朴实而真情的笔调在他们的身后写道:
……母亲不仅是父亲感情笃深的生活伴侣,而且是他志同道合的精神支柱与业务帮手。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体贴与照顾父亲,在父亲失明后当某位助手突然离去时,母亲当即顶替其职,使父亲能照常上课、著述。有不少唱和、吟咏的诗篇,反映出他们的思想共鸣……当他们在“文革”中遭迫害自知不能久存时,父亲预先给母亲写下了挽联:“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如果没有母亲,很难想象体弱、多病、目盲、晚年又膑足,能有如许丰硕的教学与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