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7/8页)
致庸震惊地望着他:“茂才兄,这是天大的好事,你为啥……”茂才有点烦躁地站起来踱步道:“东家,正因为它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从来没有过的好事,做成了就将一改天下商人经商的气象,给天下的商界重立新规,简直和开天辟地差不多,我才不支持你!”
致庸大为不解,连连追问。茂才坦言道:“因为我担心不管是你,还是你我加在一起,都既没有那个实力,更没有那个心力!”致庸又是狐疑,又是着急,一时问眼望着茂才,等待着他把话说完。只见茂才踱了好一阵,终于艰难道:“东家,老子说,鱼不可以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办票号,在天下织成一张信用之网,这就是国之利器,这把刀切下去,天下所有的人,不只是商人,包括官府,朝廷,甚至是我们的皇上,都会感到切肤之痛!这种在中国商界开天辟地的大事,能给天下人带来大利的事,是国之大利,向来只能由国家来管,朝廷来办才对!这样的事怎么可能由一个或者几个、十几个山西商人做成呢?由一帮山西商人掌控了国之大利,朝廷怎么办?他们会让一批山西商人掌控这国之大利吗?”
致庸有点明白了,嗫嚅道:“这个……我只想到它对天下商人的好处,并没有想到……”茂才点头:“对,东家你今天看到的只是它对天下商人的好处,别人看到的就可能仅仅是其中之利。东家要做的是惠及天下的大事、好事,可这种大事、好事办起来,本身就不会十分顺利。东家你要从今天起记住茂才的话,如果你执意进人票号业,那你必将尝尽世间的甘苦,乔家则有可能一败涂地,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他严肃地直视着致庸,没料到致庸一听这话反而笑了:“茂才兄,事情还没做,你就这么吓唬我?”
茂才跺足道:“我不是吓唬你。东家,我这会儿才觉得,我和你其实是两种人。你以为自己读了一本《庄子》,就栩栩然蝴蝶也,以为自己成了老庄之徒;我和你不同,以为自己自幼苦读四书五经,就成了孔门弟子。不是,东家,我发现现在正好打了个颠倒,你不是老庄之徒,反倒更像个孔孟之徒,身在草野,心忧天下,而我这个所谓的孔孟之徒,事事想的却是韬光养晦,独善其身。而在我看来,做商人首要的就是独善自保,隐藏锋芒,这样才能做大,长久。东家,我这会儿劝你还不晚,广晋源早在多年前便创立,可他们一贯低调行事,就是因为要自保啊,他们也有‘汇通天下’的大匾,可一直都藏在后院,从来不拿出来示人。哼哼,天下人应当由庙堂上衣锦食肉的那些官员去关心,那是他们的责任,你和我现在只是商人,我们只要像现在这样,今年去南方贩茶,明年去湖州和苏杭二州贩丝贩绸,为自己也为天下的茶民、丝民、绸民挣回大笔银子,就尽了商人的责任。这将票号开遍天下的抱负,不仅宏大遥远,而且深不可测,凶多吉少。我劝你还是丢弃了这个念头罢,免得有一天大祸临头,后悔不及!”
也许他的话说得太重了,致庸不再接口,只是皱着眉头深深看他,半晌道:“茂才兄,你刚才说我不是老庄之徒便错了,鲲鹏虽然受到了燕雀的嘲笑,可它知道,它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扬名立万,是它自己觉得应当这样,它觉得只有这样飞翔,才是快活的,只有这样的日子才值得去过……茂才兄,你觉得一味独善自保的生活有味道吗?”
茂才没有做声,但神色问颇不以为然。致庸心中失望,仍然笑道:“哎,茂才兄,我幼时听过一匹小马过河的故事,说小马不知水的深浅,它就去问河边的田鼠,田鼠说哎呀河水深得很,你会淹死的;小马又去问一头老牛,老牛说,河水很浅,还没膝盖深呢,随便就过去了。等小马下了河,才发现河水既不像田鼠说的那么深,也不像老牛说的那么浅!”
茂才皱着眉头看看他,却不再接口,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站起便朝外走。致庸追上去道:“茂才兄,大丈夫立于世间,无非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件事,我辈立德的事做不到,立言的事更不必枉谈,身为一个商人,能做的也就是为天下人做些大事,立些功勋。能做而不做,见机而不起,那是懦夫!”茂才哼了一声:“东家,让我怎么说你呢。我现在就可以料定,你这一辈子,一定是以卵击石的一辈子,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一辈子,被撞得头破血流的一辈子!”致庸一点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想了想,反而激将道:“茂才兄,你说错了,我知道不会这样的,因为我身边有你这个再世的诸葛!我要是真的那样了,不是我无能,是你无能!”
茂才看着他那年轻的黑亮眸子,又好气又好笑。致庸见状,继续如念白般鼓动道:“尤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