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马连良往事(第20/22页)

在剧团,马连良不敢跟人交谈。能悄悄说上两句的,只有义女梅葆癑(梅兰芳之女)和义子王吟秋。可谓天覆地载,孑然一身。一天,马连良看到是梅、王二人值班。便一瘸一拐地走到俩人跟前,提起裤腿。说:“你瞧,我的脚面那么肿。”⑾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男人的脚肿和女人的头肿,都是在暗示人的“气数”将尽。

把全副心力毫无顾忌地托在一样东西上。这东西可以是物质的,可以是精神的,可以是感情的,也可以是艺术的。那种“托”是托以终身之托。而艺人就是把一生一世都托在“戏”里。突然有人宣布:你不在戏里了——这无异于宣布你不再属于你自己了。

舞台上挥洒自如的马连良立刻变得六神无主。那种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浮也不是、沉也不是的感觉,是致命的。不难想像他那一代艺人,要从以艺术为人生追求转变到以革命为人生目的,是多么艰难。他们可以像做戏一样摆出革命的面容给领导看,却不可能把骨子里的东西抠出来扔掉。那种对一餐饭、一杯茶的美感陶醉,对一炉香、一块玉的摩挲把玩,对俗常享受几近挑剔的精致,对内心欲念不屑于节制的逸乐,以及对人性弱点与人类缺陷的宽容等等,既成为渗透于衣食住行的文化优越感,又是作为一个人的具体生存形态。它习焉不察,却无所不在。艺人就是这样于不经意间把生活的艺术积淀为文化的蕴涵,并联系着自己的生命热情、情感体验和心理支撑。这时,人的生活琐屑就不再属于吃喝玩乐,而是有了特殊价值的审美的、精神的内容。艺人们平素是细细地咂摸品味这些东西的,一旦踏上红氍毹,走到聚光灯下,锣鼓的敲击、丝弦的牵动、则很快转化为艺术激情、即兴灵感和表演渴欲。恐怕连艺人自己也不清楚,生活情趣怎么能成为艺术力量?其实,生活的文化姿态是不能直接搬上舞台的,但它是舞台文化表达的巨大创作心理背景。因此,艺人是保留习惯、习俗、习性、习气以及陋习,最多的一个群体。他们对生命快乐(或叫乐子)的沉酣和痴情,能够达到惊心动魄、死生以之的程度,而“有痴迷、钟情处,就有了人性的深,生命的深”⑿。

但是,事情到了1949年以后,就发生了变化。官方提倡的思想改造和戏曲改革,正是从生活的文化姿态和艺术的文化表达两个方面,一齐动手,可谓双管齐下,左右开弓。革命的领导者和大大小小的文化官员并以各种方式方法提醒、教育和正告他们:在戏台上别看你们光芒四射,但在革命面前、在无产阶级的面前,你们是那样地无知、无力,无能,也无用。从台上唱什么,到台下说什么,都得听从领导,服从政治。单凭这一点,可以说是再大的“角儿”,也一钱不值。不断的政治运动使艺人从里到外、从形到神,必须不断地进行简化,浅化、粗化和净化。到了“文化大革命”阶段,则发展成为以暴力手段进行个人情感与民族生存方式的彻底改造。艺人越往革命上靠,革命越觉得你不行!这场革命把无产阶级及其领袖推到顶点,无产阶级及其领袖却把包括马连良在内的所有草民、良民、顺民统统推到深坑:一下子什么都错了,戏错了,吃的错了,穿的错了,住的错了,说的也错了,最后连脑子里想的都错了。浑身上下,还有什么地方是对的呢?

有成就的艺人又是一个脆弱的群体,舞台适应性强而生活适应性差。他们没有哲人式的高远,既难以像文人那样做到对现实人生的精神超越,也无法像农民那样守着一份审慎安分的卑微心态。一旦觉着生活里没了乐趣,舞台上没了位置,啥念头都能生出来。所以,他们中的许多人私下里都羡慕梅兰芳——羡慕他能迅速地离开人世。梅兰芳的死,是那么的安静、清扬、潇邈。如果从前还是在悲悼一个艺术生命的过早结束,那么现在则是赞赏、甚至是庆幸一个生命艺术的提前完成。

「“你就别问了,只要有十五年好运,也就行了。”」

冬天来了。

1966年12月13日中午,剧团食堂开饭了,大家排队。马连良问站在他前面的张君秋:“今儿吃什么呀?”

张君秋答:“吃面条,挺好的,您来三两吧。”

马连良说:“今儿家里会给我送来点儿虾米熬白菜,我倒想吃米饭。”但此时只能吃面条,他买了一碗。之后,便摔倒在地。拐棍,面条,饭碗都扔了出去。据说马连良致命的一摔和演戏一样,极像《清风亭》里的张元秀:先扔了拐棍,再扔了盛着面条的碗,一个跟斗跌翻在地,似一片秋冬的黄叶,飘飘然、悠悠然坠落。人送到了阜外医院,他的一个女儿在那里当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