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太平叛乱(1850—1864)是世界上最具灾难性的内战。人们如果穿越曾经是人口稠密的长江流域省份,就会好些天只看到腐烂的农作物、冒烟的村庄和野狗。宁波变成了一座“死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曾拥有50万居民,除了许多河道里“充斥尸体,污物凝集”以外。15年的屠杀与饥馑,使中国付出了1000到2000万生命的代价。
损失超出了历史想像的界限。更糟糕的是,历史学家因为耻于承认他与福楼拜的《简单的心》[1]相似,对这样的大屠杀很少兴趣。诚然,太平叛乱之后的破坏,是一剂马尔萨斯的中和药,在随之而来的恢复时期中,使人口稠密地区的生活得到了新的缓和。但是,我们的注意力一再被引向这次叛乱却不是因为这一点。历史学家们被吸引,是因为太平叛乱是中国历史长河的分水线。从纵的看,这个民族的近代史起源于这些暴乱的年头。首先是帝国分解为一个个地域单位,然后是王朝的削弱、被推翻,最后是军阀时代。但是,当我们接受这种传统的历史划分时,就出现了混乱。这次叛乱是一段历史的终点,还是另一段历史的起点?它不过是中国常见的农民叛乱的新形式,还是那种在日后的年代中形成或改变中国的新力量的体现?
谈论停滞的中国已经不时兴了。人们继续努力去区分不同类型的王朝更替,或者强调长期的、社会的而不是政治的发展。对那些描述王朝更替的儒家历史学者而言,或是对那些无文化的农民而言——他们相信在天命要传给新的王朝建立者时,任何一个皇族都会命该灭亡——王朝的循环的确是存在的。过去是这样,所以也总会是这样: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并没有进步,有的只是一系列的循环、往复、重复。
西方向亚洲的进攻打破了对中国历史的陈旧想像。旧的循环的进程突然变成了直线式的发展。清王朝虽已清楚地展现出王朝衰败时种种常见的特征,但是,这种传统性衰微的意义,比起儒家王朝观念(而不是皇族)的衰败,就相形见绌了。中国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世界历史中,这是它以前从未经历过的。
在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以前,没有世界,没有全球历史,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地球。欧洲、中东、亚洲、非洲、美洲,各自都是汤因比[2]所称的“文明的历史单位”。历史上曾经有过交往,甚至冲突——地中海世界就是最著名的例子,但是每一地区自己就是一个历史区域。罗马派往汉王朝的使臣,甚至到唐王朝去的希腊人和阿拉伯人,也只是前往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地点、另一个世界的旅游者。只有在蒙古人统治时期(1280—1367),中国与地中海世界一度有过真正的交往。明朝(1368—1644)有效地断绝了这种联系。直到18世纪,这个东亚最大的大陆国家在政治上、礼仪上都把活动封闭在自己的范围之中。所有外来的文化都被视为是野蛮的,不值得重视的,也不值得惧怕。
但是,在这段湮没无闻的时期中,一个新的全球性历史正在形成。一个欧洲船长为运送香料、丝绸而航行16000海里已成为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英国、荷兰的船主们统治半个地球以外也成为可能。克拉夫在普来赛的胜利[3],展现了人类发展中一个新阶段的诞生:“第三世界”的欧洲化。
亚洲破晓,墓碑显露,
碑上什罗浦郡[4]人的姓名可辨;
尼罗河水泛滥,
旁边就是来自塞佛河[5]的人的遗蜕。
与此俱来,欧洲本身也发生了变化。到1768年时,珍妮纺纱机及阿克莱特纺织机在英国被用于纺棉。不到15年之后,柯特的炼铁法把生铁精化。到1835年,甚至法国落后的治金工业,也生产出了三十多万吨生铁。阿尔弗雷德·克虏伯把蒸汽机引进给他的受苦的炼钢工人们。无论好坏,地球正在变为一个新的、经济上不同的工业世界。
而中国在时间、空间上都与这个人类革命的进程相隔绝。这种孤立状态延续的时间越长,当这个最后的巨大的独立历史单位的文化藩篱被打碎时,它所感到的震动就越剧烈。这一突然打击的戏剧是尽人皆知的——林则徐对外国鸦片的查禁、首次海战、英国的进攻与封锁,简言之,即鸦片战争(1839—1842)及中国的大门被打开。
这样,两个进程——内部的及世界的——汇合,变得更为混乱了。在历史进程的变化中,熟悉的旧事物被赋予了新的、未被认识的意义。传统衰落的一个征象可以预示全部的变化。由此,就是在同时代的人们中间对太平天国革命的含义也产生了疑惑:叛乱或革命?传统的还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