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洪秀全:上帝第二子的前世今生(第7/37页)

如果把起义简单地等同于革命,我们几乎可以推导出这样的结论:中国农民是世界上最革命、最尚武、最关心政治的农民。

可事实显然不是这样。众所周知,中国农民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是世界上忍耐力最强、最能吃苦、最能承受社会不公正的一个群体。

这样的一群人甘愿以生命为代价来选择起义,解释只能有一个——他们别无选择。

中国农民被称为“民”“百姓”,而西方农民被称为“农奴”。从字面上看,中国农民的社会地位远高于西方。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中国农民是世界上被控制得最严密的一个群体。

早在商鞅和孟子时代,政治家们就已认定,只有让农民处于既不“转死沟壑”,又无“余粟”、“余力”、“余智”去“舍本而事末”,使他们世世代代“死徙无出乡”,才能保证天下太平。从极早开始,中国政治家们就发明了“户口制度”和“保甲制度”这双重控制体系,天涯海角内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都被毫无遗漏地织入国家行政网络之内。在这个控制体系中,居民们一生下来就被登记注册,不许随便迁移,不许随便改变职业,并且相互监视,实行连坐。一家有罪,邻里遭殃。

这种控制,实际上比西欧那种庄园农奴制度对农奴的束缚要严密得多。

与此同时,历代政府又坚持不懈地阻断民间社会自发组织的渠道,厉行打击民间的宗教组织和集会结社行为,使农民在政治上永远处于一盘散沙状态。比如元代政府禁止汉人划龙舟、赶集、夜间点灯。靠白莲教红巾军起家的朱元璋登基后立刻取缔了白莲教。大清律则明确规定,百姓之间结拜兄弟是犯罪行为。

如此严密的社会控制,目的当然是为了“万世一系”,为了能够最大限度地剥夺农民们的财富以供养自己。中国政权对农民征课的各种租税,实际上总是远远超过官方字面上的“十五税一”、“三十税一”之类的限额。从战国到明清,两千多年间,中国的农民,只有在农民起义后建立的一个新王朝初期的三十年内,能够在温饱之后略有所余。而其余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处在为温饱而奋斗终生的处境之下。中国农民的生活水平和欧洲农奴比起来要低得多。据学者推算,去掉赋税后,中国农民人均占有粮食通常低于640斤。而中世纪欧洲一个农奴的年粮食消费量就达到1070斤。而且,就连这么低下的生活水平,也时常被大的自然灾害和社会动乱毁坏。

专制权力只会越来越贪婪。每当一个王朝进入它的中后期,庞大的官僚机器和官僚队伍总是像肿瘤一般,进入无法抑制的膨胀阶段。与此同时,人口越来越多,人均占有资源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掉落到基本生活水平线下。饿殍遍地、鬻儿卖女,是每一个王朝末期必然出现的悲惨景象。

西欧的农奴不仅比中国商、周时候的“众人”、“农夫”具有高得多的独立性,就是较之秦汉以后的“百姓”也拥有较大的自主活动余地。他们吃的是面包和肉。他们当然也有可能受到过度的侵害,但是由于西方社会从来没有发展到如中国这样高度一元化、高度刚性的状态,所以农民们在与领主利益发生冲突时,往往有各种反抗的渠道,比如联合起来向国王进行请愿。欧洲国王的王权是脆弱的,国王也需要依靠普通百姓的力量,来与贵族博弈。这样,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形成一定程度的契约关系。当内部矛盾发展到一定阶段时,被统治阶级有渠道进行申诉,不同利益集团会坐到一张谈判桌上来协调各方的关系。这就是西方社会没有中国这样多而且剧烈的农民起义的原因。

中国农民却没有类似的申诉渠道。他们是被堵住了嘴巴并且被分割成一盘散沙的“沉默的大多数”,是社会中最容易受损害的群体。他们没有组织起来推举自己的代言人来与其他阶层博弈的可能,而“青天大老爷”在史书中出现的次数又太少。拦轿喊冤、进京上访,不但困难重重,而且成功的概率实在太小。在忍无可忍之时,他们也会自发选择聚众示威甚至小规模暴乱等手段来进行抗争。然而,不幸的是,他们的抗争几乎从来没有成功过。这种自发组织起来的行为,触犯了历代统治者的大忌,帝王们对这类行为从来都是严厉打击,决不手软。

让我们来看一个典型案例。

乾隆皇帝统治后期,由于人口激增,地租迅速上涨,在全国许多地方出现了佃户要求减租的社会风潮。一开始,这种申诉活动是和平的,老百姓通过直接向县令跪求或者罢市的方式进行。然而,官府不是不闻不问,就是敷衍过去。于是,有的地方采取了比较激烈的行动。乾隆十一年,福建人罗日光等人“聚众会议”,暴力抗租。群众性的暴力事件触动了帝国最敏感的政治神经,这一事件立刻被报告到皇帝那里,乾隆很快专门下达了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