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9/29页)

这员裨将早在西北战场上就以勇悍出名。他骁勇的名声和他卑微的军职对照起来,简直是一种讽刺,可这是出于他的自愿,不能怨天尤人。

军队里奖励立功的官兵们有两种物质刺激的办法,可以自由选择:一是升官,二是领赏。前者迂回曲折,拖泥带水,往往立了一功要候补六个月到一年之久才转得一官;后者现买现卖,首功上去,奖银立颁,银货两讫,泼辣爽利,比较合韩世忠的脾胃。

在部队里,韩世忠是一群逾规越矩、不中绳墨的椎埋恶少的领袖。无论在哪个团体里,有那么一群人聚在一起总难免要闯点小祸,何况他们又有这样一个“泼韩五”做他们的头儿。譬如,有一天他们从城外夜饮归来,城门已闭,泼韩五一时怒起,凭一对赤手空拳,就把城关的铁锁拧断了,不怕明天要受到开革的处分。还有,偷一扇门板劈成柴片,把居民养的狗子哄出来宰了,深夜煮狗肉吃,又去偷条破被絮把瓦罐蒙住,不让香味透出去,免得惊动长官。这样不伤脾胃的事故,已是习以为常了。

其实他们最大的恶德,也只是口腹之罪,身边不带几个大钱,又没法抵抗蜜汁似的老白酒和花糕似的白切羊肉的诱惑——特别当他们与这两件已经暌离三日,嘴里淡出鸟来的日子里,这是很可能构成犯罪的动机的。可是他们采取了一种合法化的解决办法,那就是与酒家主人成立一项信用借款——赊账。偿付的办法是喝醉了酒,带着兄弟们或者单枪匹马地撞进敌占区去闯些小祸,顺手捞两个俘虏回来,以奖金抵充债务。由于他的信用不错,酒家主人也愿意让他赊账。

说来奇怪,他还的债越多,债台反而筑得更高,到敌占区去闯的祸也越来越大了。迫使他去闯祸的原因不是为了立功显名,而是为了偿还永远还不清的债务。这笔糊涂账,凡是和酒店主人打过交道的,都很有体会。

一天,他噇得醉了,把上半身衣服脱剥得干干净净,单骑闯入敌城,敌人来不及关上城门,他已马到人到,一刀斩下守将的首级,掷到陴外。以后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脱身逃回来的,伙伴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涂着满身的血迹污泥,烂醉如泥地倒身在营房门口睡着了。这段冒险史也许值得痛饮一个月的酒资,可惜他自己在醉中完全忘掉,别人又不能替他证明。这段功劳只好被抹去了。

还有一天,他在一场突然袭击中居然俘获了西夏国主的女婿,十军监军兀移郎君。驸马爷是条硬汉子,被俘后不愿报出姓名来辱没自己,一路上被押解回来时,口中直嚷“兀擦”。可是要证明这样一个高级俘虏的身份并非难事。这一行货整整值得一纸统制官的告身。统制官非同小可,在十万大军中混到这个位分的也就屈指可数的二三十个人。这次他又选择了羊羔美酒,他宁可把这个统制官分拆开来,零敲碎打地与兄弟们一起享用,也不愿冠带齐楚,走马上任,呵背哈腰地去伺候上司的颜色。

到了三十四岁的年纪,他仍然是个偏裨,既没有升官,也没有发财。债台犹如夏天的青草,一块刚刚芟除,新的一块又繁密地茁长起来。可是他终于厌倦了过去的生活,希望有所转变了。

在滹沱河边,他发现有一支敌军的骑兵部队拥上来,后面征尘滚滚,估计不下五千骑之多。他检阅了一下自己的力量,他和苏格,还有四名伙伴,都是西北战场上的老搭档,一共是六个大人,四匹战马,其中还有一匹跛了一条腿。六与五千,实力相差悬殊,可是现在不是打算盘、锱铢必较的时候。他让伴当们埋伏在山冈里,自己稍作安排。这时恰巧有一艘装运伤员的船经过,要逃走是来不及了,他吩咐他们舣舟河湾,等到接战时,鸣鼓鼓噪助威,不用真上岸来助战。

这里分拨刚定,契丹骑兵已经驰到。敌军还没排开行列,他就跃马横戈,大呼突入,刺杀了两名排在队伍前面的旗头。山冈上的五名伴当,也趁势冲下,犹如疾风骤雨。六人四马,一起搅入敌阵,进出自如。这时船上的鼓声大作,伤员们狂呼乱喊,好像千军万马从山腰、河曲中冲杀出来。契丹军不测虚实,还以为中了埋伏之计,匆忙撤退。韩世忠毫不示弱,又追上去赶杀一阵,杀伤了几十名敌军,染得他的战袍上血斑殷殷。

这是第二次伐辽战争,也是宋辽一百余年对立以来的最后一战。对韩世忠来说,却揭开了他生命中新的一页,他第一次不是为了羊羔美酒,也不是为了偿还欠债,而是意识到为民族斗争的意义而作战。

好像十月初在燕京城下巡哨的姓岳的小军官一样,在今后的民族战争中,他们将受到更多的锻炼,做出更大的贡献,他们的名字也将更加响亮起来。